行玨離開之后,我大病了一場,而陛下已前往各地巡游。
??我強撐著病體處理宮務,病又加重幾分,宮里人通傳了陛下,陛下下旨讓陸氏協(xié)理。
??陸氏如今已是麗妃,她帶著大幫宮人前來,氣宇軒昂地踏入南風苑大門。
??“我已得陛下允準,來連君后這兒取些東西。”她神采飛揚,指揮著宮人搬走堆成山的賬本。
??見著由宮人攙扶著出來的我,不卑不亢地行禮:“見過連君后?!?/p>
??她素來是張揚恣意的性子。
??年少時在御園中跑馬,被父親牽連把陛下拒于宮門之外,就連當初下獄是也是昂首挺胸。
??“連君后不必擔心,陛下既讓我協(xié)理六宮,我自會事事辦得妥帖?!彼f。
??“那便辛苦麗妃了。”我說。
??猶豫再三,我還是開口:“日前賜婚一事……是我兒對不住陸家姑娘。我身在深宮,無法幫襯陸姑娘什么,若是他日陸姑娘覓得如意郎君,我定備上些金銀細軟,全當給陸姑娘添妝了?!?/p>
??沒想到麗妃毫不在意地擺擺手:“無妨。天地廣闊,我陸家女兒去哪兒都會有一方天地,也不是非得嫁個男人。如今那丫頭已經(jīng)準備考取女官職位,這幾年怕也不會考慮結親一事了?!?/p>
??“陸太尉教女有方,是吾見識短淺了。”我道。
??麗妃卻擰起秀氣的眉毛:“怎么又與我爹有關?我陸家女子能有這樣的氣性,是因為女子本就該有這樣的氣性,與我爹怎么教導的又有什么干系?況且若說教導之功,深閨女子都由當家主母教養(yǎng),若真說教導,那也是母親所教,怎么又是我爹的功勞?”
??我一時間啞口無言。
??麗妃沒有再回話默默看著宮人把一本本冊子裝箱,然后帶著人浩浩蕩蕩地離開了。
??南風苑的門又落鎖。
??喻郎君不知何時站到了我身后,手里拿著酒壺,拍了拍我的肩膀。
??“連兄弟可要喝一口?”他說話帶著酒氣,眼底確實一片清明。
??我搖搖頭:“我尚在病中,不宜飲酒?!?/p>
??他卻沒頭沒腦地一轉(zhuǎn)話鋒:“連兄認為,陛下可會封那人為皇后?”
??我被他嚇一跳,忙說:“圣意可不是你我能揣測的?!?/p>
??“我覺著不會?!彼剖菦]聽見一般,“若是要立她為后,早就立了?!?/p>
??說罷,也不管我如何回應,拿著酒壺一晃一晃地走入院落深處。
??“好好勸勸你們主子,莫要讓他亂說話了?!蔽覍λ砼缘膬?nèi)侍說。
??他的內(nèi)侍忙稱“是”,然后三步并作兩步,著急忙慌地追上左搖右晃的背影。
??喻郎君的話卻一語成讖。
??一年后,陛下回宮,帶回一男一女。
??女子容氏,男子宋氏,聽聞本是夫妻,那宋氏為博君心,把自己的青梅竹馬送上帝王床榻,卻不料惹得帝王震怒,一怒之下連帶著宋氏納入深宮。
??那宋公子進南風苑那日,身旁沒有跟著一個人。他來拜見我,說自己的小廝一聽見進入南風苑侍奉要凈身,說什么也不愿來,后來觸柱,死在了宋公子家中。
??我按照慣例給他分發(fā)了物資,又撥了兩個內(nèi)侍,他朝我生疏行禮,往后只按時來請安,平日里是緊閉門戶,從不出門。
??我理解他。
??寒窗苦讀十余載,一朝進入宮墻之內(nèi),多年所學、自己的抱負一夜之間換成一抔黃土。
??而在外人眼中,是上不得臺面的“男寵”,拋棄了士人的風骨、男人的尊嚴,委身于帝王來換取榮華富貴。
??但我不愿尊重他。
??為了搏帝王青眼,把青梅竹馬送上皇帝的床,又有多光彩。
??再說那容氏。
??聽人言,那容氏入宮時是心如枯槁,常常暗自垂淚。
??陛下為了博美人一笑,在宮中搭了戲臺子,常常請人來唱曲兒;又招了好幾批江南廚子,專為容氏烹飪家鄉(xiāng)美食;更不必說流水一般的補品和賞賜。
??僅僅半年,容氏有孕,連跨幾級升為貴妃,封號儷,誕下皇子后,又封了皇后。
??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
??容氏有孕,不便伺候帝王,帝王便來了南風苑。
??他徑直去了宋氏房內(nèi),緊接著,便是宋氏一夜不絕的求饒聲、哭喊聲。
??我忽然想起我初入宮時,是不是也如同宋氏這般,哭得讓南風苑眾人整夜不得安生。
??陛下臨幸過后,乘著夜色,披著外袍離開了。
??一如當時,背影凌厲又決絕。
??我心下生出些不忍——或許是對宋氏,又或許是對當年的自己。
??我命人給宋氏送去些活血化瘀的藥。
??連著半月,陛下都是如此,蠻不講理的臨幸,完事便拂袖而去。
??他給宋氏正式封了位份,如今該叫他宋良侍了。
??宋良侍來給我請安時,觸目之處皆是青青紫紫的傷疤。
??他說,如今才道當時錯。
??我沒有說話。
??不過很快,他的痛苦便結束了。
??陛下不知去哪兒找來一個戲子,一來便以御侍身份納進了南風苑。
??當晚陛下便去了他房里。
??這男子侍寢與我們都不相同。
??他與陛下整夜嬉戲,歡笑聲不絕于耳,他的聲音竟透著嫵媚,嬌俏喊著:“陛下,玉郎在這兒,您快來呀~”
??我身邊的內(nèi)侍忿忿不平,說這玉御侍真是輕浮浪蕩,竟用這樣的下作手段引誘陛下。
??我說:“這是他的本事。”
??不過那夜,我整夜未眠。
??第二日,玉御侍來向我請安。
??他和我們真不一樣!
??他穿著紅色紗衣,里頭雖穿了里衣,但松松散散的敞開著,露出精壯的胸膛;頭發(fā)未束冠,隨意披落肩頭;他生了雙極好看的鳳眼,即使隨意瞥一樣也是與人調(diào)情般。
??“給君后請安,今早陛下又折騰了臣侍一回,所以臣侍來晚了,請君后恕罪?!彼曇糨p佻,未等我點頭便自顧自坐下了。
??“哼?!庇魇叹p嗤,“身為男子,卻學那些女人的狐媚子功夫,真是不知廉恥?!?/p>
??玉御侍卻不惱,自顧自把玩著自己的頭發(fā):“哎喲,瞧這位兄弟氣質(zhì)不凡,定是喻侍君吧?!彼m時抬起手,掩唇輕笑,“昨兒陛下還同我說起你呢,說你如何在御書房勾得陛下心神蕩漾,引得陛下同你白日宣淫……陛下可是很懷念你那張嘴兒的滋味呢,連我賣力侍奉陛下都不滿意……”
??“你個賤人!”喻侍君一拍桌子,暴怒而起。
??“喻侍君是要打奴家不成?”他非但不怕,還把臉湊近了些,“你要打便打吧,只是這一巴掌下去,你生的皇子可指不定要吃多少苦頭。”
??“你——”
??我適時開口:“好了!”
??喻侍君看了看我的神情,最后還是一甩袖子,坐了下去。
??“喻侍君沖動,可你也不該言行無狀,將侍寢之事掛在嘴邊?!蔽页裼痰?。
??他卻噗嗤笑出聲:“君后,您可折煞奴家了,這都當了男寵了,還顧著那些禮教名節(jié)呢?本就是以色侍人,能討得陛下高興才是要緊的?!?/p>
??說罷,他又斜睨喻侍君,“男子也好,女子也罷,既都是在宮里伺候男人,誰又比誰高貴呢?你說是吧,喻哥哥?!?/p>
??喻侍君臉色鐵青,雙手緊緊握成拳。
??“玉御侍,雖你如今得了寵,但說話也不該如此放肆才是?!毕騺沓聊蜒缘乃瘟际桃舶欀奸_口。
??玉御侍似乎這時才注意到宋良侍,故作驚訝道:“呀,原是宋良侍。怎么,如今還覺著自己是外頭的翩翩君子,裝裝樣子便有大把姑娘傾心,想著過妻妾成群的日子呢?”
??“你這是何意?”宋良侍不悅到。
??“宋良侍是真蠢還是裝蠢?如今你都塌下腰,撅起腚來承寵了,還裝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給誰看呢?”語罷,又拍拍腦袋。
??“你……粗鄙無恥!”宋良侍的臉被氣得通紅,眼里似乎還閃著淚花。
??“夠了!”我拍一下桌子,“這還是在本君宮里,便這般無理。傳下去,玉御侍對上不敬,罰兩月俸祿,禁足思過!”
??我鮮少動用專權懲罰宮人,或許是往日里南風苑之人大多安份守己,今日懲罰玉御侍自己倒還有些緊張。
??他本想反駁我,但張了張嘴,最終又咽了下去,站起身,帶著人走了。
??不過后來,我知道了他為何如此淡定。
??懲罰他當晚,陛下便派宋辭給我送了大批金銀財寶。
??“陛下說玉御侍出身寒微,從小在秦樓楚館長大,人說話沒個分寸,今日冒犯了君后,是在失禮。”宋辭說,“陛下已經(jīng)擇了教習,奴才現(xiàn)在便帶玉御侍去教習跟前學規(guī)矩?!?/p>
??我頭也沒抬:“那便有勞宋公公了?!?/p>
??宋辭悄然退下,身邊新來的內(nèi)侍打抱不平道:“陛下也真是的,這般人便要好好的罰一罰才是!還給他請教習?!?/p>
??我淡淡一笑,停下手上的動作:“你真以為陛下要送他到教習那兒?”
??那小內(nèi)侍眨眨眼,一臉疑惑。
??我看著他笑了笑:“你師傅走得早,太多東西沒教給你了。你且看吧。”
??自那日起,陛下連著兩三個月沒有來南風苑。
??后來那小內(nèi)侍急匆匆地跑來,神神秘秘地告訴我:“原來陛下是召了那玉御侍去養(yǎng)心殿伺候呢!”
??我看著他,點點頭,道:“我知道。好好準備著,說不準那玉御侍回來便大了肚子?!?/p>
??那小內(nèi)侍張大嘴,道:“君后真是聰慧,什么都知道?!?/p>
??我搖了搖頭,沒有再回答他。
??傻孩子,其實并不是我聰慧,是我太了解他了。
??了解我們這位多情又薄情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