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像沈忘憐這種倒霉催皇子,總有那么幾個人上趕著對他陰陽怪氣。
今天是大皇子派人來送了半箱舞譜。
沈忘憐看著那半箱舞譜,無奈道:“又來提醒我母妃是舞姬出身了嗎?——能不能能不能換個思路。這都多少年了”
江閱進宮前聽過關(guān)于那位刺殺未遂的殷美人的流言。舞姬出身,容貌出眾,心狠手辣,寵冠六宮。
“你母妃……到底為什么要刺殺天子呢?”
“她恨他。”沈忘憐冷漠道,“我母妃是何宴的女兒。自小養(yǎng)在老家,何家滿門抄斬時,她上山禮佛逃過一劫?!@么多年來她隱姓埋名,就是為了親手殺死父皇?!?/p>
何家是當時天子登基時卸磨殺的那條驢。
“她不顧一切地想要殺了我父皇,怎料半途有了我。我的出生是個意外,后來被她變成了接近父皇的梯子——具體她愛不愛我我不知道。應該是不愛的。
“后來她刺殺未遂,被賜白綾。我那時還小,照理說應該找個妃子過繼的,皇后娘娘膝下無子來求,被拒了?!?/p>
沈忘憐頗為意味深長地看了江閱一眼
“我母妃在宮中樹大招風,就算沒有對她心生厭惡的人也多少知道父皇不喜我——她之前有多張揚,我就有多招人恨。
“所以我之前日子過成這樣?!?/p>
死一般的寂靜。良久,江閱開口說:“……以后不會這樣了?!?/p>
他不會安慰人,面對這種情況,除了許下承諾之外什么也不會做。
可是沈忘憐笑了。
“以后一定不會這樣了。”他說。
后來那箱舞譜全成了江閱閑暇時的消遣。
19.
江少爺?shù)诙煲黄饋?,就去錢莊里取了一大筆錢。取完錢之后,他似乎是覺得昨晚虧待了自己,帶著沈忘憐去花滿樓吃了頓好的。
“吃完這頓我們下午就去房里了?!苯唺A了兩筷子白菜——這少爺除了白菜別的其他菜一概不吃,“我昨天跟他們說了,買的東西全都送進去?!?/p>
沈忘憐點點頭。江閱又開口說:“我下午先把你送過去,然后我自己去學堂應聘夫子。”
“你還真去應聘?。俊鄙蛲鼞z驚訝,“你不是老爺嗎”
“老爺?shù)腻X也是會花完的啊傻孩子?!苯啛o奈道,“我的錢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看你花錢這么大手大腳我真以為你不把錢當錢了。沈忘憐腹誹。
“那你能選上嗎?”
“能?!苯喰攀牡┑?,“我才高八斗,學富五車。”
江閱把他送到府里之后就一個人去應聘了。沈忘憐在家沒事干,把江閱之前買的一干家具細細看過來。每看一件都要感慨一下少爺?shù)母F奢極欲。
在一群雕梁畫棟的真金白銀面前,沈忘憐發(fā)現(xiàn)了一架格格不入的秋千。
秋千是普通木頭做的,做工也簡單,沒有其他家具的做工和雕花。只是體量實在太大了,足以使一個成年人平躺在上面。
江閱進門就看見沈忘憐對著秋千思考。
他走上前去:“你想蕩嗎?”
沈忘憐搖搖頭:“你應聘成功了?”
“……都說了我才高八斗學富五車。”江閱恬不知恥,“你不想蕩我蕩?!?/p>
他就這么理直氣壯地坐了上去,還順帶拍了一下一旁的位置,“真的不蕩?”
都這樣了沈忘憐也只好坐上去:“你沒事干安秋千干嘛?”
江閱故作深沉道:“為了緬懷我早逝的親爹。”
“說人話?!?/p>
“我喜歡。我樂意。我童心未泯。我天天都要蕩秋千?!?/p>
20.
江閱去應聘的時候,順帶著也把沈忘憐的束脩給交了。春假過后,兩個人就一起睡眼惺忪地往學堂趕。
“要和同學打好關(guān)系?!苯喿炖镫y得說一句人話,“我就是個教文策的,管不了太多,實在不開心就不在這里讀了。”
沈忘憐沒讀過書。算起來他今年剛剛好開蒙,對于讀書的印象還停留在“讀書就可以出人頭地”上,完全意識不到學堂里的人際關(guān)系多重要,聽到這話也就點點頭應句好,接著就獨自一人往學室里去了。
好在他真在里面看到熟人了。
他和江閱春假里經(jīng)常去楊二娘子那邊吃餛飩,偶爾也見到過他口中那個“滿腦子都是玩”的兒子。
定義下的非常對,她兒子就是滿腦子就是玩!
上房揭瓦,下河摸蝦,爬樹偷果,床底養(yǎng)蟲,連江閱看到了都要感慨一句會玩。
然而此時他一個人癱在最后排的座位上,沈忘憐徑自朝他走過去,問道:“李疏聲,你被你娘掃地出門了?”
“她說我今年要開蒙了,不好好上課就把我那些蛐蛐丟出去?!?/p>
沈忘憐忍俊不禁:“你屈服了?”
李疏聲一噘嘴:“我捉了一個春天呢,一個春天!——小沈我不要讀書不要讀書不要讀書,他們說學堂里的先生都特別兇動不動就打人,怎么辦我不要讀書——”
“我覺得應該不會吧……”沈忘憐實在沒辦法把“特別兇”和“動不動就打人”和江閱聯(lián)系到一起。
“怎么不會?”李疏聲看起來要崩潰了,“夏天到了,我不要讀書,我要捉知了——”
這邊他們還在吵,門口江閱就走了進來。他今天這身特意搭配過了,看起來正好襯得他一表人才,勉強看起來像個正經(jīng)人。
“諸位都靜一靜,第一節(jié)要上文策。”
“他也能做夫子嗎?”沈忘憐聽見李疏聲小聲疑問,“他總不會突然打人吧?”
最后這件事以李疏聲當堂講話被江閱罰站作為結(jié)尾。
“他怎么做夫子了也變得這么壞?”李疏聲百思不得其解,“你不是和我說他是少爺嗎?他不是和我說他是老爺嗎?怎么變成夫子了?怎么變成夫子了?”
沈忘憐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前一陣好像和我說……”
“說什么?”
“老爺也是夫子。”
李疏聲的精神支柱頃刻間崩塌:“我不要看到夫子了,我要回家——”
21.
江閱其實是一個非常好的夫子。對學生諄諄教誨,對工作一絲不茍,自身專業(yè)素養(yǎng)過硬。
沈忘憐說這句話絕對不是被迫。江閱上課上的確確實實好。
歲月如流,沈忘憐已經(jīng)十二歲了。江閱在學堂里教書五年,從趙錢孫李講到四書五經(jīng),再講到經(jīng)史典籍,桌上的書都換了四五輪。
文策夫子本人都累的抬不起頭。
“我是來當夫子的怎么當上畜生了……”江閱望著已經(jīng)快燃盡的油燈,愁悶道,“你說我該怎么和你們講前朝史?”
沈忘憐在他旁邊坐下:“你不是一起和我說你是活了三百年的神仙嗎,照理說你應該親歷過啊?!?/p>
“當局者迷?!苯啺胨啦换畹靥а郏拔夷菚r候光顧著活命了,哪有時間研究這個?”
“圣祖皇帝攘外安內(nèi),舉賢用能,體恤民生,開創(chuàng)盛世,這個你總會說吧?”
“你說林……呸,現(xiàn)在好像不能叫她本名了?!苯喞^續(xù)半死不活地伏在桌上,“她能登基和顯帝關(guān)系很大,顯帝還是太后的時候提拔過她,襲爵的事情特意扶了她一把……講這個的話,話本子里面的都是真的。你那些女同窗早就背下來了?!?/p>
“包括季侍郎為情自殺?”
“為情自殺是對的,侍郎是錯的?!苯喩靷€懶腰,“他是丞相。”
“……季辭這個人屬于是——”他臉上露出一絲懷念的笑意,“為情所困?!?/p>
沈忘憐問他:“那你呢?”
“我?”江閱臉上的笑意更深,“我是江閱啊。”
“過幾天放春假,我?guī)闳ソ峡纯??!彼掷鄣姆诎干狭?,“我給你看看我的爹娘。”
22.
準備下江南的工作相當繁瑣。江閱花了小半個月,才定好馬車收拾好行李。
在下江南之前,他準備留在這里看看新一年的書靈祭。
鎮(zhèn)子里每年學堂放春假的時候都會辦一場書靈祭,內(nèi)容倒也簡單,“書靈”穿紅著綠,給春假之后要入學堂幾個孩子眉心點上朱砂,權(quán)當做統(tǒng)一開蒙禮。
江閱當年住下來的時候晚了,沒趕上書靈祭。后面幾年倒是樂此不彼地去湊熱鬧,能蹭上兩塊糕點都開心。
……只不過經(jīng)常碰到李疏聲在逛集市罷了。
這孩子這么多年過去,終于沒那么排斥讀書了。對于江閱也成功地演化出了兩種相處方式:在學堂里他對江夫子畢恭畢敬,在學堂外他覺得江少爺妙趣橫生。
不過今年,當江閱帶著沈忘憐優(yōu)哉游哉地趕到街上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今年街上意外的冷清。
真當江閱還在思考那幾個人在哪里的時候,李疏聲便垂頭喪氣地走過來了。
“今年書靈祭不讓辦了。”
沈忘憐疑惑:“怎么回事?那群小鬼頭還不是要哭死?”
“是要哭死了!我剛剛往廟會那邊去了,一群小孩子在那邊嚎??!”李疏聲欲哭無淚,“我問他們?yōu)槭裁匆?,他們說自己沒有被書靈點上紅點,以后讀書肯定讀不上去,我說要讀書有什么用,他們哭的更厲害了……”
江閱在旁邊干咳了一聲:“你當著我面說這個,不太合適吧?”
李疏聲猛然朝他看過來。
江閱嚇了一跳,忙問:“怎么突然看我?”
李疏聲一把拉起他的手,看上去要給他跪下了:“江少爺,江先生,學堂里最好的文策夫子,你幫幫我去哄小孩子吧……他們高興了,我娘的攤子生意也好一點。他們一個個都在那邊哇哇哭,都沒人愿意到城西去了,我娘餛飩攤都沒人了……”
“我看你自己被人家小孩吵的受不了了?!苯啛o奈道,“先放開,先放開……你這是求人還是逮捕???——你先和我說清楚,為什么不辦了?”
“十里八鄉(xiāng)扮書靈的都見了官了!”李疏聲連忙放開他的手,“不知道是為什么,一個兩個,突然查起書靈來了!”
江閱瞳孔幾不可聞地一顫:“你是說,官府在查?”
官府好端端的管這個作甚?沈忘憐百思不得其解,轉(zhuǎn)頭看向江閱:“你不想去?”
“……我去?!苯喌难凵窕薨挡幻?,“給我半天時間,我去換身行頭。你先和李疏聲去廟會。”
沈忘憐也不知道到底江閱為什么要去。他在廟會看到江閱的時候,江閱臉上涂了一層厚厚的妝,幾處配飾也和書靈截然不同。
可好歹穿紅著綠,夠小孩子用來補充自己腦海中的幻想。
沈忘憐看著江閱俯下身來一個一個為小孩子眉心點上朱砂。他臉上的粉似乎就要落下來了,可能連他的親爹娘來了,都沒法把面前這個“書靈”和他本人聯(lián)系在一起。
江閱本就來的晚,等他把小孩子一個一個哄好,太陽已經(jīng)準備落山了。他也不嫌棄這身行頭重,把之前李疏聲說的“官服在查”也拋在腦后,拉著沈忘憐就準備回家。
沈忘憐遞給他一張帕子:“把你臉上東西擦擦?!?/p>
江閱接過帕子在臉上一陣囫圇:“今天可真是辛苦我了。”
沈忘憐看周圍小孩子基本散了,才開口:“怎么湊出來的這一身?——也就小孩子信了,誰家書靈和你一樣帶紅玉耳墜的?”
江閱理直氣壯地一擺手:“我說是就是。”
他把剛剛擱下那支朱砂筆又舉起來了,不知道懷著哪種心態(tài),提筆就在沈忘憐眉心點了一道。
“你現(xiàn)在也是有書靈賜福的孩子了,不謝?!苯喫剖呛軡M意自己的杰作,煞有介事地盯著沈忘憐額頭看了半天,“還挺好看?!?/p>
沈忘憐被他這么一點,直接愣在原地不動彈了。
江閱自己還在傷春悲秋:“當時我知道還有書靈祭這個事的時候,我就在想你是不是沒被點過?!D(zhuǎn)眼間這么大了,今天江先生給你補上?!?/p>
他細細端詳著沈忘憐:“十三歲生辰快到了吧……等下江南回來,我就給你取字?!?/p>
沈忘憐聽到自己的聲音說:“好?!?/p>
江閱喜笑顏開,拉起沈忘憐的手就往花滿樓跑:“書靈今天高興,帶你去吃頓好的!”
好像有什么東西不太一樣了。
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23.
江南春色好風景。
沈忘憐坐在馬車里暗自感慨。
江閱此次下江南,本意是來祭拜先祖的。據(jù)他自己說他身邊已經(jīng)沒有親人了,現(xiàn)在他得自己給自己的全家上墳。
明明是無比悲涼的事情卻被他調(diào)笑著說出來。
他們到的時候離祭日還有兩天,江閱也說不出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和沈忘憐把城里的館子下了個遍。
……沈忘憐只感覺自己的嗓子快要被糖腌入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