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閱把我從火場里抱出來的時候,我才三歲。
我至今記得他那時的神情。他半身研究服被鮮血浸濕,看起來是第一次抱小孩子,剛剛把我摟進懷里時身體有一剎那的僵硬。
他的懷抱說不上舒服,混雜著血腥氣和消毒水的氣息。那時他全身都在顫抖,以至于我差點從他的懷里掉下去。
他察覺到了這點,把我摟的更緊了。緊到我能聽清楚他的心跳。急促的、慌亂的、懼怕的心跳。
我問他:“你是誰?”
他強裝鎮(zhèn)定道:“江月卿,你父母一手帶大的學生?!?/p>
那年他23歲,第一次執(zhí)行任務,也是最后一次。
1.
江閱在組織里地位不低,甚至算是科研部門的領頭人。
但是他為了收養(yǎng)我仍舊向上打了一個星期的報告。據(jù)他回憶說那幾天半夜三更做夢都是夢見坐在辦公桌前面打報告,睡眠質量極其塑料。
我對此不置一詞:就算不打報告,他平時也沒有睡過幾個好覺。
至于我為什么知道這一點,是因為我7歲前一直和他同床共寢。
江博士頗有點不老童心,不知道在哪個犄角嘎達里面找出了一本安徒生童話,每天給我照本宣科講述世界美好。
他講故事時語氣輕柔,似乎在刻意模仿母親一般的如沐春風。怎嘆他的語氣適合傷春悲秋卻不適合給兒童啟蒙,讀出來頗有些兒童邪典的意味。
但是他的懷抱是暖的。帶著淡淡的消毒水味,偶爾我會看見他不小心甩到胸前的墨水漬。指出來后他只會尷尬笑笑,然后威逼利誘讓我跳過這個話題。
小孩子慢慢長大很容易亂想。我七歲的時候知道了組織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便在他嘗試給我讀故事時開口問他:“你一天到晚研究殺人機器,真的會覺得世界美好嗎?”
江閱的神情肉眼可見的呆滯住了。他眼神有片刻的慌亂和茫然,三魂七魄仿佛都游離出了軀體,卻又很快被他收攏歸位:“真的啊?!?/p>
“為什么呢?”
為什么。
“…因為我還有口飯吃?!彼猿鞍阈α诵?,又迅速切回平時那副溫和親切的假面去,“并且還有你陪著我啊?!?/p>
“我在你心里真的很重要嗎?”
他這次倒是真的不假思索了:“真的?!?/p>
但是自從那件事之后,他再也沒有陪我同床共寢。
2.
組織里的孩子五歲開始上學。但是我不一樣,我并沒有像其他孩子一樣按部就班得去上學,而是被江閱帶去了實驗室,由他和他的學生一起教。
不過他的幾個學生基本都沒有多少教小孩的耐心,所以我的基礎教育被他一手包辦。
我成了實驗室里面最小的學生。江老師上班時間勤勤懇懇搞實驗,下班時間備課教小孩讀書。
他回憶起來說那時候他恨不得一天有48小時。
但是江閱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老師。他教我認字算數(shù),給我講歷史和基因革命,告訴我我們現(xiàn)在理論上有500年可活,只是現(xiàn)在是亂世,基本上人能活到80就是壽終正寢。
我聽得似懂非懂,他講得激情澎湃。
仔細想來我那時還小,我是聽不懂他話里那種深切的悲哀的。我只記得他握住我的手一筆一畫教我寫字,記得他在書桌對面昏昏欲睡的模樣,記得他個人存儲盤里面多出來的幾大本兒童教育書。
我只能記得這些。
3.
我不是沒有問過他,是誰殺的我父母的。
那時所有實驗室里面的人都和我說,是江閱殺的。
包括他。
他那時依舊頂著江月卿的外殼。我不知道他到底做了多少工作才蓋住他的本名。一個人保守一個秘密很簡單,一群人保守一個秘密很難。
更何況是他朝夕相處的學生。怎么可能有人沒有看過他的檔案?怎么可能有人不知道他的本名?
可是他就是瞞住了。他把組織里面所有的外來探視都掩蓋住,所有的外來訊息都隔絕住。我的人際關系極其簡單,除了江閱的幾個熟人之外不與任何人接觸。
然后他告訴我,他是江月卿,不是江閱。
我便自然而然得信了。
4.
江閱酒量很差,基本上喝個沒幾杯就醉了。
他每次喝醉基本上都是組織上派來新項目的時候,那時候他就一個人坐在家里,一邊流淚一遍罵組織高層。從我父母的死亡到組織的草菅人命,再到他做的實驗之反人類。
最后卻往往是以他對自己的辱罵結尾的。他第一次醉酒是在我11歲那年,在哪之前我從來不知道居然會有人這么厭惡自己。
他恨。恨自己保不住我父母。
他恨。恨自己居然還在為組織服務。
他恨。恨自己居然讓我也總有一天會走上這樣的路。
他恨高層卻又更恨自己。他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和走投無路。恨自己雙手上早已沾滿了無數(shù)人的鮮血。
我在他喝醉時曾經和他說過,這是亂世,每個人只要明哲保身就好了,不用管別人。
他看到我,淚流得更厲害了。說出的話也從自厭變成了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那時尚不知道他到底對不起我什么,只是單純認為是我這些年社交遭到限制而道歉。于是我說,沒關系的。你對我這么好,哪里對不起我了?
我沒聽到回應,他已經睡過去了。
于是我拾輟拾輟把他搬上了床——我那時十四歲,已經能抱起他了——他輕得令人驚訝。
他的眉頭和我小時候一樣緊鎖著。他沒有做過好夢。
5.
我十五歲那年做過一個夢。
夢中我孤身一人走過一片空白,空白似乎沒有盡頭,無盡向未來延伸。
空白是冰冷的、孤寂的、令人情不自禁聯(lián)想到死亡的。
我心跳得很快,快得似乎這個心臟不是我的。我在這篇無限接近于死亡的空白中慌亂異常。
我感覺我可能會死在這片空白里。
然后江閱出現(xiàn)在空白盡頭。
他還是老樣子。留著普通研究員一輩子都不可能留到的長發(fā)——這是他在組織里享有的特權之一——丹鳳眼含著自然的笑意,向我伸出手來。
就像他無數(shù)次對我做過的那樣。
然后我就此醒來。醒來后我獨身一人換好床單——這件事情如果被人知道也算是相當尷尬。我把換下來的床單被套交給家政機器人,準備回去繼續(xù)睡覺。
然后我發(fā)現(xiàn)實驗室的燈還亮著。
這不正常,江閱平時都只在書房辦公,小實驗室基本是荒廢的。
鬼使神差的,我走過去,按響了門鈴。
江閱是不讓我進他實驗室的。他家里那個小實驗室不僅有物理鎖,還有虹膜鎖,沒有權限的人是無法進去的,只能在門口按門鈴等著他開門。
小時候我對此非常不理解,可本來對我百依百順的江閱唯有在這件事情上絲毫不讓步。我也不是什么不識時務的孩子,象征性吐槽了幾句之后更是連他書房的門鈴都沒有按過。
反正他陪我的時間多的很,不差那幾個小時。
并且他大部分實驗都在實驗中心做,沒人會執(zhí)著于這個擺設似的小實驗室。
可是我不知道為什么,就是突然、突然很想見他。
江閱很快就來開了門,他眼下帶著熬夜工作時慣有的青黑。看到門前是我,他顯得有些驚訝,但更多的是疲倦:“我還以為是項目組那些老不死的……這么晚來找我有什么事嗎?”
“沒什么事就不能找你嗎?”這話實在是太無理取鬧了。
但是江閱只是笑笑,出了實驗室關上門打算直奔餐廳:“那要不我們讓家政機器人做份夜宵?”
想起我剛剛才交到家政機器人手里的床單被套,我頓時清醒過來:“不用了,我去睡覺。晚上吃東西容易長胖,你也少吃。”
鬼扯的理由。江閱根本不用減肥,他一直是屬于偏瘦的。
但是他說:“好吧,那我也去睡了?!?/p>
語氣中帶著幾分遺憾和揶揄。是江閱一貫的風格。
6.
我十六歲那年我就知道我自己的職責到底是什么了——我知道的,我要殺了他。
這世上從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我依稀記得我兒時曾一遍一遍地問他。我問他,你和我沒有親戚關系,為什么要收養(yǎng)我啊。
他神色淡淡,笑而不答。
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他簽字簽的是江閱。
那天不知道為什么,我在實驗中心多留了一會,回家時發(fā)現(xiàn)家里突遭洗劫,左看右看找不到江閱,發(fā)現(xiàn)他實驗室的門,是開著的。
然后我輕松走進實驗室——實驗室的物理鎖已經被破壞,虹膜鎖應該出了點bug——總之我很輕松地走了進去。
然后我發(fā)現(xiàn),所以的署名,都是由江月卿字體寫下的江閱。
我的仇人的名字。
我才發(fā)現(xiàn)他在系統(tǒng)中的代號。A0731,江閱,江月卿。
殺了我父母的人是江閱,養(yǎng)大我的人是江月卿。江閱從來沒有隱藏過兇手的名字,他只是隱藏了他是兇手的事實。
我早該發(fā)現(xiàn)的。江閱。江月卿。讀起來實際上只差一個字而已。
可是過往全是真的,回憶全是真的。我記得他教我基礎知識是嘴角帶著的微笑,記得他每次接到系統(tǒng)任務時眼中不加掩飾的厭倦,更記得他無數(shù)次醉酒時對系統(tǒng)核心人員的辱罵。
我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恨著這種日子。
但是沒辦法啊。江博士為了活著殺了我父母,可他難道實實在在無辜嗎?
我不知道。我十六歲那一年,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晚江閱也晚回家了。但是我什么也沒有和他說。我把自己關在房里不想面對這個事實。
可是總還是要面對的。
我們回不去了。
7.
我早就知道江閱要叛逃。我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那時一個怎樣的人了。
他是一個理想的、天真的、浪漫的科學家。他本來就不該待在這里過著草菅人命的生活。他比任何人都痛苦。
盡管他殺了我父母,我也是這么認為的。
我甚至曾經想過,如果我不知道這個事實好了。如果我不知道江閱殺了我父母,我就可以毫無顧及得勸說他留下來,希望他和我一起把日子過下去。
我本來是想這么說的。
但是我和江閱吃最后一頓飯的時候,我卻說不出口了。
他使我父母雙亡,我又怎么可能完完全全希望他好呢?
可是我愛他。我喜歡他、了解他。我希望他平安喜樂,希望他作為研發(fā)科研人員可以長命五百歲。這也是真的。
我太矛盾、太顧慮、太進退不安。所以那一晚我沒有開口。我只是看著江閱一杯又一杯得喝酒——他從來沒有喝過這么多。
這次沒有辱罵、沒有流淚、沒有道歉。他只是輕松而又釋然地告訴我。
小沈,我要自由了。
他這么說。
江閱在我二十歲成年禮時叛逃。
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我在十六歲是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他回來時仍然像平時一樣和我交流,囑咐家政程序做飯,再一個人癱在沙發(fā)上什么話也不說。
就如同每一個平常的日子一樣。我同他交流。我不確定他是否看出了我眼中的恨意,我像平時一樣看著他的眼睛——那是曾是我無數(shù)綺夢中所妄想的對象??墒乾F(xiàn)在,我卻只覺得造化弄人。
精心把我養(yǎng)到十六歲的人是他。
使我三歲就失去父母的人也是他。
——甚至,我情竇初開時所夢見的人,也是他。
我實在實在不知道怎么面對他。
8.
我二十歲那年得到過一個任務——殺死叛逃的系統(tǒng)高層(他們說那也是我的仇人),江閱。
我在二十三歲那年完成了他。
只有自己進入系統(tǒng)后才知道系統(tǒng)內部的冷酷無情,更何況我上任是接手了江閱的全部資料——包括住宅、個人ai,和實驗室。
系統(tǒng)本來就把我當做江閱的接班人來培養(yǎng),他們早就知道了江閱會和我父母一樣叛逃,所以他們給了我相同的任務。
二十三歲的江閱殺死了自己的義父義母,二十三歲的沈忘憐殺死了江閱。
好像命該如此。
我永遠忘不了哪天江閱的眼神。那雙曾使我魂牽夢縈的眼睛直直望著我。他的眼神有些呆滯,卻又是清醒的、釋然的、脫離的。
“果然是你?!彼皇沁@么說。
殺死他比想象中的簡單數(shù)倍——他來見我是甚至沒有隨身攜帶武器。
我記得我開槍時手在顫抖,就好像二十年前年輕的江閱把我摟進他那被鮮血浸濕的懷抱里一樣,顫抖。
槍響后江閱立刻倒在我懷里。他的血是滾燙的。我無助地把他摟在懷里。我摟著江月卿,也摟著江閱。我摟著我少年時代無數(shù)次的幻想和兒童時代無數(shù)次的夢魘,仿佛我還只有三歲,還能倚靠在江閱那個充滿血腥氣的懷里一樣。我忘了是誰的淚水把他身上的血沖淡,只是迷迷蒙蒙想到他在我兒時曾手把手教我寫的成語。
那個成語是——“血濃于水”。
不對啊。不對啊。不對啊。
如果血真的濃于水,那么它怎么會被淚水沖淡呢?
可惜逐漸冰冷的江老師回答不了我了。
我注定這輩子求不到這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