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致命的一刀沒有降臨。他沒有聽到唐橫刀擊在自己刀上的錯落之聲,沒有感受到刀片從他刀法之間穿透來的那種寒意,沒有冰冷的東西貫穿他的咽喉或胸膛。視線在恢復,他吃力地從那兩盞燈里去讀那個兀自停留的身影。
有人在鼓掌。他謹慎地側(cè)身用千的身影擋住其中一盞車燈,車燈漸漸熄下去,勾勒出另外兩道身影。一個淺色頭發(fā)的年輕人在鼓掌,在笑,旁邊有人給他撐傘。
“千,好久不見.不是說軍師不上戰(zhàn)場么,怎么我一走就開始刀兵相向?”
“滕先生?!鼻С厣瓫]有回頭,他的語氣冷淡像拿起刀前,“這是私人恩怨?!?/p>
“好消息,我來的路上后面一路滑坡。更好的消息,天氣預報說明天會下很大的雪。”沒人回他他也不惱,帶著笑意繼續(xù),“大到會封山?!?/p>
“小心別把自己玩死嘍,千。哎呀,瞧我這話說的?!蹦贻p人掩唇。
“他是你什么人?”周冕終于聽不下去。
“和你一樣,一個客人而已。”
“怎么,外面這么大雨,客人不能進去坐坐?”
沉默。千池森很慢很慢地側(cè)過身:“請?!?/p>
“客氣了?!蹦贻p人毫不意外地踏步而行,周冕數(shù)著他的步子:一,二,三。好像有很快的一葉流光擊穿雨簾,又或許是錯覺,等所有人反應過來時年輕人掌心的小刀已架在千池森脖子上。
周冕先入為主地把那人看作是千池森的朋友,一時愣住了。“請。”年輕人毫不在意千池森身上的濕跡暈到自己昂貴的襯衫上,反倒笑瞇瞇地比劃了一個手勢。
周冕立時警惕地回刀:“你是什么人?”
“咦,千沒告訴你么?”
周冕嗤笑一聲:“他的事關我什么事?如果閣下要尋仇就得先排隊了?!?/p>
年輕人笑而不語,站在被挾持的主人的身后攬過他低語:“他真沒禮貌。不如我再幫你解決個麻煩?”
“你不動他,滕子京?!鼻С厣吐暫鹊?反應到似乎過激了,他語氣稍緩,重新開腔,“蕪舍內(nèi)禁止客人互相廝殺?!?/p>
“因為會弄臟你的地板么?難道主客就可以廝殺了?”有那么一瞬間姓滕的年輕男人聽起來極不高興,但一晃間又重新成為那個溫文爾雅的好好先生,關心起千池森來,裝作才發(fā)現(xiàn)他滾燙體溫的樣子故意揚聲道:“怎么落到這個地步? 千池森你發(fā)蠢么?發(fā)著燒還要淋雨?”
聽得這句,周冕只頓時如遭雷劈:原來剛剛他面對的只是一個發(fā)著燒,淋著雨的虛弱的千池森,所以他才會覺得自己的刀法施展的如此游刃有余。更讓他心驚的是哪怕是發(fā)著燒的千池森依然有能力在頸側(cè)帶傷的情況下傷到十萬分準備下的他。那全盛時期的千池森呢?這樣想著,他喉頭開始發(fā)緊,興許是興奮,興許是恐懼,但總歸不是那純粹的恨了。
“走?!彪泳┛粗鴽]有絲毫減損意思的雨勢,手指一拉一收刀片就隱沒在衣褶中。他不由分說撇下司機,親手持傘架著已經(jīng)疲軟下來的千池森疾步走去,完全無視了已放低刀鋒的周冕。擦肩而過,千撞了一下周冕,低聲道了歉,然后他們跨過損毀的木門,消失在園林和雨簾中。
周冕頓了頓,攤手看看掌心的鑰匙,長出一口濁氣, 撿起地上的刀鞘,轉(zhuǎn)身跟上了。
方才那場惡戰(zhàn)千池森全靠一口殺氣硬撐著,現(xiàn)在氣一泄,任他怎么想站直都難,好在滕子京就在旁邊,接過了他的大半重量,可到達廊下的時候,他也早已覺出那漸漸侵入骨髓的冷意了。
周冕就在身后,他不想看他的表情,所以他勉力推開滕子京,平靜道:“滕先生先稍事休息,我一會兒便來?!?/p>
滕子京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屋內(nèi)燈光還沒來得及熄,所以他伸出手去,準確地摁住了千池森的側(cè)頸的傷口。
千池森一抽涼氣,一下死死握住那只手的手腕:“滕先生,您僭越了?!?/p>
滕子京定定地望著他,戴著白手套的手仿佛沒感到任何疼痛。
“去處理一下?!彼?忽又沒有笑意地彎彎眼睛,“真是狼狽啊?!?/p>
盡管已經(jīng)很虛弱了,千池森突然聚焦的眼神依然明確無誤地傳達了憤怒的訊息,這個神明一樣傲慢的男人沉沉的眼底有暴風雨一樣的情緒在醞釀。即使他是一頭病虎,他也終究是一頭虎。
滕子京撤手,輕輕甩開他:“快去。”
身后的腳步聲停下,千池森越過滕子京的肩膀看向周冕,卡了一下,微微欠身。
“實在抱歉,周君,我本來為你留空了一整天的日程,這不是我本意?!彼3种飞砭瞎淖藙?找到周冕的眼睛,在滕子京肩上拍了兩拍,“滕先生,勞駕給周先生引個客房,麻煩了?!?/p>
借了那兩拍的力,千池森穩(wěn)了一下身形,轉(zhuǎn)身四平八穩(wěn)地離開了這條長廊,拐彎消失。
“嘖?!彪泳┠砹四戆资痔咨现讣獾陌导t污漬,嗅了嗅鐵銹味倒像在嗅玫瑰。他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通過拉開的木格門看到里面溫馨的燈光還有殘酒,再聯(lián)想到千池森和別人喝酒還推掉他的行程心里就莫名不爽。
他的出場費可是很貴的。
他面對周冕,眉眼間寫滿不虞。
“你是什么人,他竟然要我給你引客房? ”
“我是來殺他的人。”周冕這樣說。也許沒有說。反正那一身冷雨洗不盡的戾氣和那把刀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但他們兩個都心知肚明這并不是足以撐起后一個問題的理由。
為什么呢?
周冕恍惚了一下,為什么呢?他也不知道。哪怕自己虛弱至極,也要安頓好來殺他的人——就像一個盡職盡責的主人,在這荒山野嶺的名為“蕪舍”的庭院里,為客人做到極致似乎已成了千池森的一種執(zhí)念。引狼入室,同床共枕,周冕自問沒有這種勇氣。
又或許這無關所謂勇氣。千池森只是單純地——就像那個人說的——認為身邊和身上發(fā)生的任何事都與他自己無關。
但他也不是完全沒有情緒。周冕的記憶非常固執(zhí)地將方才那交手的每一個細節(jié)片段拎出來細嚼慢咽。那句似是贊揚的、說了兩遍的“很好?!蹦墙K于動蕩起來的眼神。那種好像全世界只在乎了他一個人的絕對專注。那是一種超越生死的情緒,他看周冕和他的刀像在看黑白默片里突然出現(xiàn)的一抹彩色。
如果非得要下個定義,那就是他“感興趣”了。這是一種對上位者的說辭,但沒有更貼合的詞了。其余的情感也就只剩下憤怒、悲哀、憐憫,還有持續(xù)最長時間的——冷淡。這些情緒像萬年不變的海水環(huán)在千池森身邊,世界上的事情得先穿過它們才能抵達他。抵達他時還剩下多少?又能喚起多少共鳴?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再想一遍:憤怒、悲哀、憐憫、冷淡。比起人來說,這些簡單卻深刻的情緒更像是——
“喂,到了。”滕子京喚了一聲,沒好氣地指指木廊上的某扇木門,“鎖自己想辦法開?!?/p>
周冕上前,自腰間勾出一串鑰匙,找到一枚,上前開鎖。
“……”滕子京看著那串鑰匙,眼睛里僅存的一點溫度也完全消散。
周冕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一股寒意猛然竄上脊背,他下意識地撒開鑰匙,猛地按上刀的同時面對在場的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