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池森剛轉過那個彎就踉蹌了。他扶住墻,鎖眉:他非常非常討厭這種事物超出他的控制的感覺,尤其是當它在自己的身體上呈現(xiàn)。抬起手指輕拂過頸側,感覺傷口應該不如看上去嚴重,至少沒有割破大動脈,還能解決。
濕衣物疊得整整齊齊,哪怕難以塑形也被仔細地抹平了所有褶皺,熱白汽氤氳開來,水聲,塑料藥瓶開蓋的聲音,撕開創(chuàng)口貼包裝的聲音,還有外面的雨聲靜謐安詳?shù)亟豢椩谝黄?,頭頂?shù)墓鉁睾头€(wěn)定地亮著。一切都整潔、和諧、有序、可測,剛剛好。千池森垂下目光,允許自己在心底發(fā)出一聲如釋重負的滿意謂嘆。
現(xiàn)在當務急是擺脫生命病的虛弱狀態(tài)。他偏過頭去深吸一口氣,把臉埋進水流中。錯覺么?水一下子就吵起來,暴躁地沖擊耳膜,爭先恐后地奪取他的注意力。雨聲也一樣。好像一只看不見的手攪動了整碗風雨湯,一切若即若離忽近忽遠。宇宙清濁攪和,終成混沌一片。千池森忽然感覺靈魂一腳踏空,跌入那太古混沌中,腳下是億萬顆太陽,頭上是沙塵的風暴,一種遙遠狂熱的音樂在恒星的風暴中間號響,聚聚攏攏,彌彌散散,以一種詭異而不穩(wěn)定的韻律搖擺不定,帶著心跳不舒服地亂了節(jié)拍。一種令人不適卻又著迷的感覺……也是故人來的感覺。
在耳邊很近的三聲單調(diào)音節(jié)猛將他從水中拽起,他心臟大跳一下,又在溫水的安撫下在心律失常的前一刻舒緩下來?!霸趺?”他淡談問,嗓子半路啞掉,讓大半個音節(jié)吞沒在唇齒間和水汽中。他清清嗓子,但聲音并不打算返工。
“沒,確保你還活著。”滕子京帶著笑意的聲線從屏風那邊傳來,“你還沒買我們的平安保險,對于有潛力的客戶群我可是關懷備至的?!?/p>
潺潺的水聲無休無止,他們隔著一扇屏風。沉默著互相猜忌,猜忌者互相沉默。
氣流吞吐間濕濃的白霧稠稠地流動起來,掛在眼睫毛上的細密水珠在眼前暈開淡彩色的小光點,一切都失真極了,他隔著放映機的屏幕陌生地觀察自己。少頃,他屈尊就卑地用暗啞的嗓子開腔:“從我的房間滾出去?!?/p>
“滾”這個字眼成熟了的果實般非常自然地從唇間落下來,自然到他自己都有點驚異,但那憤怒和驚異太過虛弱,一從他身上脫落就作鳥獸散,游離在周圍。
“這不,敲你的門沒人應我就自作主張了。聽到你還活著,我衷心高興極了?!?/p>
“滾出去。”一回生二回熟,再怎么提醒自己這個人感覺應該只能活到二十五歲,千池森也已經(jīng)不屑于扯住疆繩。在這完全亂套的雨夜他只想由他去了,去他的禮貌,去他的絕對得體,滕子京已經(jīng)多次越過他的底線。滕子京不是一個遲鈍的人,唯獨在這段關系上展現(xiàn)出極低的道德底線和行為下線。到底是為什么,他模糊有點感覺,但就是想不起來。
門倒是很快關上了。他覺得有點頭昏腦脹。關掉了水,赤足踏過潔白的瓷磚面,繞過屏風踩到地墊上,按折痕展開的寬松睡袍披在身上,籠住沐浴液的松木香,溫和低調(diào)不張揚。他將從地上拾起洗凈泥濘的千池森重新塞回這具軀殼,忽略一切病痛瘋癲,直起腰抬起頭。
這才正常。
他推開浴室的木門,故意不去看房間里的人,先轉身把浴室里裝濕衣服的竹編筐取出,捉在手上,再慢悠悠地轉身。滕子京百無聊賴地揣著兜與他走近:
“借下你的浴室,我身上也濕了?!?/p>
“去隔壁的?!?/p>
“這么不待見我?”滕子京尾隨著千池森,好整以暇地看他將東西塞進洗衣機。
“滕子京,夠了。”千池森轉過來,決定結束這場鬧劇。
“你太過了?!?/p>
滕子京聞言挑起半邊眉毛,窗外的雨聲頓時越發(fā)嘈雜,簡直像有只金屬搖滾樂隊在重裝機車上呼嘯來去。
“太過了?這就算是了?拿刀架在你脖子上就不是?嘲諷你的虛偽不是?那么——
“殺死你的客人是不是呢?”
雨聲喧嘩聒噪,像是兩只看不見的龐大野獸撞在一起,連大地與山脊深處的白骨都為之震顫。
“別擔心……”他向前傾過身子,“我只是好奇,非常好奇。周冕究竟是誰?”
“你不動他,滕子京。”
“你們之間到底有什么?”
“你不動他?!?/p>
“你又是為什么這么護著他?”
“你、不、動、他?!?/p>
被突如其來掐住脖子摔到墻上的滕子京兀自微笑著,忽視了房間外面以混沌之神的凌駕看到的周冕,看著終于被觸及底線的房間主人猶如一只見到腐肉的禿鷲,舉起雙手顯出有意為之的無辜:“你又會為他做到哪一步?”
雨終于完全寂靜。
滕子京終于噤聲。他是混沌的神,是因被神背叛而成為的輪回者。在每一個為期二十五年的短暫輪回,他興許斂財,興許縱欲,但總有一個瘋狂的信仰在支撐他,驅使著他前進,是永不衰竭的火焰,絕不停止的永動機:
找到那個黑眼睛的神明。
傷害了他、背叛了他的、黑眼睛的神明。
找到后的回報會是非常簡潔非常明了非常愉悅的像“我愛你”一樣直白的三個字:
殺了祂。
二十五年有多長? 真正有能力開始搜尋的時間有多長?真正獲得行動能力的時間又有多長?幾億個輪回,過二十萬億年,在沙漠的深處,在星穹的盡頭,他以近乎永恒的可怕耐心準備著,等待著,尋找著。
那殘忍的神已剝奪他的一切,他也再沒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他自然可以盡情擁有。包括死亡。死亡只不過是一次結束,他還有下一個二十五年。
在這突然寂靜的雨夜里,荒蕪終于爬上他的心頭,他忽然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一種潛伏了幾十億年的predator的直覺。很近,就在這里,在剛剛從他眼前滑走的那個瞬間,有這種秩序感,這種冰冷的機械樣的秩序感,這種讓他在鮮活的生命本源品到金屬銹味的秩序感,獵物的熟悉味道。也許這一次,他找到了。
是千池森,還是……?
千池森放開他,眼神失去焦點, 有如大理石雕塑在光影下改變了神色,一種凝視著遠方的神色在溫和規(guī)律的雨聲里浮現(xiàn),莫名給這張比俄羅斯冰洋還冷的臉平添一抹變化,這個雕塑從頭到腳樣完美正確冷峻的男人看上去有點悲傷。
滕子京半撫脖子上的掐痕,不動聲色地掩下劇烈的咳聲,白手套下手指微微蜷曲像要從袖口接住滑下的小刀,最終卻還是舒展開,接住了倒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