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城，這個詞本身就帶著一種古老而沉重的意味，仿佛是史前巨獸的骸骨，沉睡在太平洋的腹地。海水的壓力像無形的巨手，要將一切捏碎，連光線都被擠壓得扭曲變形，只剩下幽藍(lán)深處那令人窒息的寂靜。

葉勝把氧氣瓶塞進(jìn)亞紀(jì)懷里時，動作快得像一次訣別的擁抱。他的眼神很亮，卻又深不見底，像他此刻身處的這片海域。他什么都沒說，但亞紀(jì)懂。那眼神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悲壯的、為所愛之人赴死的決絕。他是她的哥哥，是她的戰(zhàn)友，在死亡逼近的瞬間，他選擇讓她活下去。

“對不起，亞紀(jì)……”他嘴唇翕動，聲音幾乎被水流吞沒，只有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飄進(jìn)亞紀(jì)耳中，像最后的海妖之歌，凄美而絕望。

亞紀(jì)緊緊抱住氧氣瓶，冰冷的金屬貼著她的臉頰，卻比葉勝手心的溫度更讓她感到刺骨的寒意。她含著淚，努力不讓它掉下來。她知道，這可能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不是在陽光明媚的校園，不是在喧鬧的酒吧，而是在這被遺忘的、冰冷的海底墓穴里。葉勝的身影很快被黑暗吞噬，如同從未存在過。

她游向水面，帶著康斯坦丁的繭，那是他們此行的目標(biāo)，也是他們唯一的希望。她的肺部在灼燒，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玻璃。當(dāng)她終于觸及那微弱的光亮，將繭交給曼斯教授時，她以為最壞的時刻已經(jīng)過去。

然而，命運(yùn)總喜歡在最松懈的時候，遞上最致命的刀刃。

黑暗中，一道陰影猛地撕裂了水流。巨大的龍侍，比她想象中更加猙獰，帶著遠(yuǎn)古洪荒的恐怖氣息，一口咬住了她的腰腹。劇痛傳來，仿佛要將她從中撕開。她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一聲完整的尖叫，視野就迅速被黑暗浸染，意識像斷線的風(fēng)箏，飄飄搖搖，墜向無盡的深淵。

“這里……哪里？”她虛弱地呢喃，聲音在空曠得令人心悸的空間里回蕩，撞在虛無的墻壁上，碎成更小的虛無。

“這里是我的領(lǐng)域。外界的時間，已經(jīng)被我暫停了?！?/p>

一個聲音，平靜得像死海的海面，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直接響在她的靈魂深處。它不屬于任何可見的形體，卻比任何實體都更真實地存在著。

亞紀(jì)驚恐地環(huán)顧四周。沒有墻壁，沒有天花板，沒有地板，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純粹的“存在”。仿佛她站在了概念的邊緣，腳下是虛無，頭頂也是虛無。那個聲音就在這虛無中蕩漾，清晰，又遙遠(yuǎn)。

“你是誰？為什么……為什么要找我？”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麻木的好奇。她死了嗎？還是這只是瀕死時的幻覺？

“我是神，至高的神?！甭曇魶]有絲毫波動，仿佛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澳阆胍屇愕哪杏褟?fù)活嗎？想讓你的老師，你的朋友，活著離開這里嗎？”

葉勝……朋友……這幾個字像針一樣扎進(jìn)她的心臟。她猛地想起了葉勝最后看她的眼神，那眼神里有什么，是抱歉，是愛，還是……別的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他死了。像一片被海浪卷走的葉子，無聲無息。

“我知道……”她的聲音哽咽了，悲傷像潮水一樣涌上來，幾乎要將她淹沒?！澳愕降资钦l？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是戴歐斯，至高的神。”這個名字像一塊冰，沉入她心底?！澳愕脑竿?，我可以幫你實現(xiàn)。但需要付出代價?！?/p>

代價……亞紀(jì)的心猛地一緊。她讀過太多的故事，故事里，神明的饋贈總是伴隨著等價甚至超值的犧牲。她知道，這代價不會簡單。

“那么，代價是什么？”她強(qiáng)迫自己挺直脊背，聲音盡量保持平穩(wěn)，盡管她的手心已經(jīng)沁出了冷汗。

“你的身體。”

這兩個字像一道驚雷，劈開了她最后的防線。身體……她自己的身體？失去它，她將是什么？一縷游魂嗎？不，她不要。

恐懼和絕望瞬間席卷了她，但隨即，一種更強(qiáng)大的力量從心底升騰而起。為了葉勝，為了曼斯教授，為了那些一同潛入這死亡之城的同伴們……她不能讓他們都白死。葉勝用他的生命換了她一線生機(jī)，她不能讓這生機(jī)白白流逝。

“我憑什么相信你？”她幾乎是嘶吼著問出這句話，這是她最后的希望，是抓住現(xiàn)實不放的掙扎?！澳阃耆梢灾苯幽ǔ业撵`魂，沒必要跟我廢話，更沒必要給我選擇?！?/p>

“我沒必要騙你?！贝鳉W斯的聲音里終于帶上了一絲近乎戲謔的意味，但依舊平靜?！叭绻蚁?，你連提出質(zhì)疑的機(jī)會都沒有。但我是一個很有禮貌的神。好好想想吧，少女。是和他們一起死去，被這冰冷的海水永遠(yuǎn)埋葬，還是犧牲你自己，讓他們活著，帶著你的記憶，繼續(xù)在這個殘酷的世界里掙扎?！?/p>

深吸一口氣，亞紀(jì)閉上眼睛。葉勝的臉，他溫暖的笑容，他笨拙的關(guān)心，他最后那絕望而溫柔的眼神……一一浮現(xiàn)在她眼前。他為了她，選擇了死亡。她不能讓他白白犧牲。這念頭像一根刺，扎破了她所有的猶豫和恐懼。

“我答應(yīng)你。”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

戴歐斯的聲音里似乎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像貓兒得到了渴望的魚干?！昂芎?，你是一個聰明人，或者說，是一個足夠愛他的人。作為交換，我可以給你三個愿望。你可以自己實現(xiàn)，也可以讓我?guī)湍銓崿F(xiàn)。在實現(xiàn)三個愿望后，我將吞沒你的靈魂。現(xiàn)在，說出你的愿望吧?！?/p>

三個愿望……亞紀(jì)的思緒飛快地轉(zhuǎn)動。她能許什么愿呢？金錢？權(quán)力？不，那些都沒有意義。她只有一個念頭，一個無法動搖的念頭。

“第一個愿望，”她一字一頓地說，仿佛在用盡生命最后的力量，“我希望……葉勝能復(fù)活。”

“第二個愿望，”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但更加堅定，“我希望……你能保護(hù)他，直到他找到新的摯愛。我不希望他一直活在對我的愧疚里?！?/p>

“第三個愿望……”她停頓了一下，想起了一些早已被她遺忘的、關(guān)于姐姐的瑣碎往事，那些年少的爭吵，那些未曾說出口的歉意。“我希望……有機(jī)會和姐姐道歉?！?/p>

這三個愿望，簡單得近乎卑微，卻承載了她全部的悲傷、愛和遺憾。第一個愿望是為了他，第二個愿望是為了他未來的幸福，第三個愿望，是為了她自己那顆早已蒙塵的心。

戴歐斯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贊賞，像是在評價一件精美的藝術(shù)品。“沒有問題。交易開始?！?/p>

話音落下，無數(shù)細(xì)小的、金色的光點(diǎn)猛地涌入亞紀(jì)的身體，像電流一樣竄過她的四肢百骸。她的意識在那一刻被撕裂，仿佛有另一個更加強(qiáng)大、更加冰冷的東西占據(jù)了她的軀殼。她的眼睛猛地睜開，瞳孔深處，仿佛有深淵在旋轉(zhuǎn)。

時間，在這一刻，猛地恢復(fù)了流動。

亞紀(jì)的身體突然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力量，那力量純粹而狂暴，仿佛不屬于人類。她甚至沒有看清自己是如何動作的，只覺得腰腹處驟然一松，巨大的龍侍被一股無可抗拒的力量一腳踢飛。那龐然大物在空中翻滾著，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嘶吼，最后重重地砸在青銅城的廢墟上，激起一片塵土和碎裂的金屬。

曼斯教授，還有艦上的其他人，都驚呆了。他們看著那個被亞紀(jì)占據(jù)身體的、散發(fā)著金光的身影，看著她懸浮在半空中，那雙眼睛里燃燒著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火焰，心臟狂跳不止。這還是那個柔弱的亞紀(jì)嗎？這還是那個需要保護(hù)的少女嗎？

“神說，要有光?！?/p>

懸浮在空中的“亞紀(jì)”開口了。她的聲音不再屬于自己，帶著一種空洞而威嚴(yán)的回響。話音剛落，天空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撕開了一道裂縫。原本漆黑如墨的夜晚，瞬間被強(qiáng)光刺破，化作白晝。強(qiáng)烈的白光傾瀉而下，照亮了青銅城的殘骸，也照亮了每個人驚駭欲絕的臉?？ㄈ麪枌W(xué)院的眾人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仿佛整個世界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光芒重新定義。

“存在于傳說的神明，光顧剎那的奇跡，言靈·神賜新生。”

“亞紀(jì)”再次開口，這一次，她伸出手，指向下方那片冰冷的海水。神圣而熾烈的光芒以她為中心，瘋狂地擴(kuò)散開來，如同一個正在膨脹的太陽。海水被光焰煮沸，咕嘟咕嘟地冒著氣泡。葉勝的尸體，如同被無形的手牽引，從水中緩緩飛出，懸停在半空中。圣潔的光芒照耀在他蒼白的臉上，他的臉色開始紅潤起來，心臟的位置，傳來微弱的、卻又無比清晰的跳動聲。

光漸漸斂去，“亞紀(jì)”輕輕一揮衣袖，葉勝的身體便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艦上，躺在了甲板上，呼吸均勻，仿佛只是睡去。

解決了龍侍，她沒有絲毫停頓，眼神冰冷地望向天空。“亞紀(jì)”再次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種審判般的肅殺：“言靈·神罰?！?/p>

話音未落，一道恐怖的青色雷霆從厚重的云層中劈下，如同天神的怒鞭，精準(zhǔn)地命中了剛才龍侍墜落的地方。一聲巨響過后，那里只剩下焦黑的痕跡和彌漫的硝煙，那只巨大的龍侍，連灰燼都不曾留下。

艦上的眾人徹底石化了，驚愕地看著懸浮在空中的“亞紀(jì)”，看著她那雙不屬于凡人的眼睛，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解決了威脅，“亞紀(jì)”的眼神，似乎又恢復(fù)了些許原本的色澤，盡管那深處依舊藏著無法言說的冰冷和空洞。她緩緩落下，腳步虛浮，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巨大的消耗。她走向曼斯教授，走向那些目瞪口呆的同伴，腳步有些踉蹌。

曼斯教授看著她，眼中充滿了震驚、疑惑，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皝喖o(jì)……你剛才……你剛才的那股力量是怎么回事？還有……葉勝……他怎么會復(fù)活？”

亞紀(jì)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她想說，她想哭，她想質(zhì)問戴歐斯，但最終，只有一聲嘆息般的嗚咽從喉嚨里溢出。

就在這時，一個冰冷而平靜的聲音直接在她腦海中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告訴他也無妨。我的名字，戴歐斯。”

亞紀(jì)猛地一顫，像是被針刺了一下。她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胸腔里像是塞了一團(tuán)浸濕的棉花，又沉又悶。她決定，將所有的事情告訴他們。不是因為他們需要知道，而是因為，她需要說出來，哪怕只是對自己。

她開始講述，聲音有些干澀，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她講了那個空曠的神域，講了那個自稱神明的聲音，講了那個以她的身體為代價的交易，講了那三個卑微的愿望。

眾人聽完后，臉上的表情復(fù)雜到了極點(diǎn)。震驚，恐懼，憐憫，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哀。他們看著亞紀(jì)，看著這個為了拯救大家，不惜將靈魂和身體都抵押給未知存在的少女。她站在那里，小小的身影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單薄，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她的眼神里，沒有了剛才那神力附體的狂暴，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屬于“衰小孩”的落寞。

那是一種比死亡更令人心碎的落寞。她救了所有人，卻好像，連自己都失去了。陽光很好，照亮了青銅城的殘骸，也照亮了她眼底那片無邊無際的、名為“失去”的陰影。她站在那里，像一個剛剛用盡所有力氣完成了一項不可能任務(wù)的提線木偶，線斷了，卻還站在原地，不知道該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被稱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