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記了很多事情。
即使是我以為恢復(fù)的記憶,也是層層疊疊無法分辨。
就像是南方那種叫榕樹的植物在下午向水泥地投下的光影一樣,被繁茂層疊的樹葉一層層遮蔽,最終能夠觸摸到的僅僅是管中窺豹的那一點點視野。
故事開始的時候我叫什么呢?
瑪麗安娜?
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
我的母親有著粉色灑金的眼睛,這是我唯一可以確定的事情。而在生下我之前的、關(guān)于她的歷史,我至今也已經(jīng)無法考證了。
最清晰的片段,是很多雙臟污的、被厚厚的繭子覆蓋的手。我記得是那些手將貧民窟里最完整的裙子遞給我,是那些手策劃了一起完美的“神跡”。
“來,把這個穿上?!?/p>
那是記憶里彼時在貧民窟時鄰居艾瑪阿姨的聲音。我記得她有叫我的昵稱,但是那個呼喚已經(jīng)像是被飛掠而過的細碎光影覆蓋,我只聽得我碎裂的記憶在風(fēng)中泠泠作響,再想不起她是如何叫我回頭。
“這是我弄來的香皂,我給干活的那家人心好,我說少要點工錢,想把那塊用剩的香皂帶回來,他們還真的答應(yīng)了。”
那是給富人家庭的后廚幫工的路易大叔送給我的,小小一塊,聞不出什么味道,但是真的能把我的手和臉洗的很干凈。
“我、我打聽到了!是有花車巡游!路線、路線是從皇城正東出發(fā)——快快快,趕緊的拿個樹枝給我,我現(xiàn)在劃出來免得一會忘了!”
“快快快!這件衣服我們好不容易租來的!看看合不合適,不合適我現(xiàn)在還能去換!”
那是……
那是好大好大的一筆錢。
掏空了都城貧民窟幾乎每一個家庭的口袋。
我不敢碰那件衣服,那是一件粉紅色的蓬裙,沒有像我第一次見到艾麗莎時她穿的綠色連衣裙上那樣相配的寶石,但仍然美麗得讓我移不開眼睛。
像對面街道的姐姐說的故事里的公主穿的一樣。
不。
不是像。
我穿上它的目的,就是成為公主。
日期,衣服,劇本。
策劃,鼓勵,實施。
盡管在旁人——不,哪怕是在后來的我眼里,這些都只不過是幾十分鐘就能解決的事情。但對于彼時的我們而言,這里面的每一件都難如登天。
但是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做到了。
貧民窟的所有人將我合力托舉到了出巡皇族的面前,然后我像童話故事的主角一樣,從雙手緊扣低頭祈禱的動作里抬起頭。
睜開眼睛。
睜開我金色的眼睛。
我從艾麗莎公主那雙因為暴怒而瞪大了的綠眼睛里,看到了我的金色眼睛。
哈,現(xiàn)在想來或許不僅僅是暴怒吧。
在看到我那雙并非粉色灑金而是純粹金色的眼睛時,你在想些什么呢?
艾麗莎公主啊。
烏鴉是太陽神鳥,這不僅僅是歌秋羅的常識。
愚蠢的人。
總之我就在那次“偶遇皇族的巡游花車”不久后進了宮,而我的母親死在了那位烏鴉公主的生日。在那一天我才明白,沒有世俗的權(quán)力,即使我獲得了神的眷顧也仍然無法做到任何我想做的事。賽琳娜女神不輕易干涉人間,正如她不會直接殺死精靈神安插的眼線一樣,她也不會直接阻止任何一個人被殺死。
原來我才是那個愚蠢的人。
我承認我想殺死艾麗莎,這沒有什么好隱瞞的。但是說實話,我沒有想過,也沒有必要,用我自己的命去誣陷她。
她的命,從我成為圣女那一刻就已經(jīng)沒有我的命值錢了,我以為她會明白這一點。
可我想錯了。
她在我的茶杯里下了藥,或者說不僅僅在茶杯里。我的衣服、洗漱用品甚至日常用的床單被褥,都被用溶解了那種毒藥的水漿洗過。
她的一次又一次觀察我的眼睛,似乎是想要找出那層金色的破綻。我能理解她,畢竟她見過我最開始的樣子。
可是并沒有。
后來我才反應(yīng)過來,她或許懷疑我在眼睛里塞了什么東西,例如在歌秋羅還是個概念的“隱形眼鏡”或者別的什么魔法道具。她想要揭穿我的真面目嗎?或許不是,我想,或許她想的是在我的隱形眼鏡上也抹上毒藥,然后在我下掉的時候再揭穿我的惡毒嘴臉
地球上有一個這樣的案子。
被嫉妒心沖昏頭腦的人們居然會有如此相似的思路。
總之,她險些成功了。她的弟弟羅勒斯曾經(jīng)撞見過她跟侍女的對話,所以那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所以在她臨死時如此憤怒地辱罵她對她丟石頭。她皇后嫡出的身份讓她的侍女們不得不冒著被教廷發(fā)現(xiàn)和處死的風(fēng)險去殺一個跟她們毫無關(guān)系的人,而且在最后的秘密庭審時仍然因為恐懼而渾身顫抖。
她還想持續(xù)下毒,偽造我因為衰弱而死的假象,所以剩下的毒藥沒有銷毀。而將毒藥塞在衣柜里,或許是她擔(dān)心自己半路露出馬腳,以此為自己找了個名為誣陷侍女的后路吧。
如果是我要誣陷她,我應(yīng)當(dāng)把毒藥塞在她的妝奩和手包里啊,我為什么要把誣陷的關(guān)鍵道具放在一個她根本不會親自去碰的衣柜里呢?
可是這種蹩腳的謊言她自己卻相信了。
她認為所有人都在幫著我誣陷她。
就像是后來她順滑地相信了所有埃米勒人民都愿意為了她這種貪污國庫嚴重瀆職還搞出外交事故的東西上戰(zhàn)場當(dāng)炮灰一樣。
也像是她真的相信了擁有白色卷發(fā)和金色眼睛的人是她一樣。
可是愛莎,你真的不知道嗎?你不知道海恩擁有致幻的能力嗎?你不知道你所謂的長大藥水就是他弄來的嗎?你不知道你有著黑頭發(fā)的皇后母親和藍眼睛的皇帝父親而且絕無可能獲得賽琳娜女神的祝福嗎?
對啊,你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為什么貧民窟的孩子如此憎惡你,你也不知道身為圣女應(yīng)該做些什么。你知道的只有如何整死一切可能與你有著相似能力的孩子、如何剽竊本不屬于你的教廷功績,以及如何穿上因為綴滿寶石而沉重到無法行動的衣服,跟你親愛的精靈王在搜刮了無數(shù)平民血汗的殿堂里跳舞。
盡管是敵國,可在如今的我看來,埃米勒的人可真是好可憐啊。
連你的騎士在執(zhí)行保護你的任務(wù)時,都只能按照每天每人一碗的量分口糧。你們甚至沒想過半路出事或者路況不好導(dǎo)致耽擱幾天會怎么辦——哦,你當(dāng)然不必想啊,因為你的燉菜里有肉,而你是那樣得意于可以在這一塊肉一碗菜上展現(xiàn)出自己比騎士高貴的身份呢。
我恨你,不是因為你幸運,也不是因為你出身比我高貴。因為你要知道,在伊頓貝爾,沒有誰比獲得神明眷顧的女人更高貴。
是因為你要將對我們這些出身貧寒之人的敲骨吸髓稱之為幸運,將你外包給你那惡心親人的罪惡稱之為他們對你的愛。
你知道嗎?你在我們的血肉上跳舞,還要嫌我們的血弄臟了你的新鞋。
我恨你。
我恨你。
我好恨你。
如此的滔天恨意在歌秋羅被稱之為階級仇恨,但在伊頓貝爾它沒有名字,它只是魔族的口糧。
我怎么會忘記了我這樣的恨意。
魔族只能吃掉我的情緒,吃不掉情緒的來源,我怎么能忘記了這樣的鮮血淋漓恨意。
我怎么會一直在回避這一切。
我甚至忘記了我是如何進入皇宮的。
我連我所愛的人們?nèi)绾魏魡疚乙蚕氩黄饋砹恕?/p>
直到今天。
你的阿爾森以你的名義“清理”了他的祖國,也在此期間殺光了我所出身的貧民窟之中的所有人,我的靈魂曾從火海之中窺見你所欣然接受的這一切。可是啊,愛莎,可是哪怕是他們從背后呼喚我母親曾經(jīng)的名字,我也已經(jīng)想不起來他們是誰。
直到我觸碰我曾回避了將近十年的身份。
歌秋羅的魔法師們壽命與青春都足夠漫長,考慮到這個問題,歌人可以加入共青團的年自然比智人要高。在跨過前世我未曾活過的那個歲數(shù)時,青色證件的觸碰碰開了我記憶的閥門。
飛光掠影的一切席卷而來,我看見那年夏天被按在涼水里搓干凈泥垢的自己,看見那水面上跳躍著貧民窟房子屋頂漏下的光。
我聽見了被我遺忘的聲音。
“安娜?!?/p>
“安娜!”
“安娜你進了皇宮當(dāng)了公主不要忘記我們!”
“說什么呢,安娜是要去當(dāng)圣女的!圣女!比公主還值錢!”
“安娜你要記得我們!”
“安娜——”
“不要忘記我們!安娜!”
那個時候的我是怎么樣回應(yīng)的呢?
——“我——我絕不會忘記你們的,你們等我!等我!”
撲簌飛光匯進我的雙眼,我在那句回答出口之后成為了神所選擇的圣女。原本那在現(xiàn)在看來根本不可能成功的、犧牲一個人扮演刺客并讓我救駕,最后將我所做的歸功于神明指引的計劃,在大幕拉開之前的最后時刻終止了。
這就是你所不知道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