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身一人在夜中走著，是熟悉的長安，可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是舊府，昔日與親人其樂相處的畫面；是謝府，空蕩無人，書房的燈不再亮，是你在等一個(gè)不歸人；是春日宴，上方的魁首座，不再盛開的繁花；是學(xué)堂，柳司學(xué)與她愛人曾并肩行走的身影；是霍府，嚷嚷著說要和你永遠(yuǎn)在一起的小竹馬霍不離……
??你失神地走在華街上，周圍的一切無比蕭條，曾經(jīng)輝煌的花樓化為廢墟。你的腳深深的融進(jìn)似棉絮堆積的雪地里，再費(fèi)力的抬起。你漫無目的前行，思緒亂的不行。那長安16年的經(jīng)歷，仿佛一場夢境，今日好像是除夕…
??周圍僅存的屋舍點(diǎn)著油燈，偶也有歡聲笑語傳來，最重要的人都在，也該慶幸。你還有什么呢？
??不知多久，你走到了皇宮門前。朱紅的宮墻依舊高大，金色的眼角比鱗櫛次，在暗夜之中，不怎么顯眼。上面積落的雪滑了下來，掉在你的腳邊。
??你要去宮里嗎？
??曾經(jīng)去宮里只是為了看一眼那個(gè)住在廢宮里的北俾王子，陪他直到黃昏時(shí)分太陽落山。
??他說北俾的太陽落得很慢，他可以和你多待一會兒。
??他說北俾有一座雪山，太陽照耀時(shí)，雪山之巔便同寶石般耀眼奪目。
??他說“呼爾塔”的意思是群山之巔的顏色。
??……
??宮外的守衛(wèi)攔住了你，清冷的月光下，你手指上的那枚王戒泛著銀光。其中有一個(gè)士兵端詳一陣后，放你進(jìn)去。甚至還有人帶你進(jìn)去。中途你遇見了一個(gè)話多的士兵，他用有些生疏的中原話說道：“王上早就跟我們說啦，有個(gè)姑娘（公子）身上帶著她的王戒，遇到了不要為難你，要保護(hù)好你呢！”
??進(jìn)了他的寢宮后，你推開門，便看見油燈旁那抹高大的背影。他面前擺著一幅巨大的行軍圖，呼爾塔并未轉(zhuǎn)身。聽見門開了，他用北俾語說了一大堆話，見無人應(yīng)答，他略顯煩躁?？稍谵D(zhuǎn)身看到你的那刻，他眼中的不耐和煩惱轉(zhuǎn)為了驚訝，一雙眼微微瞪大。
??在暖黃燈影的綽印下，你看到他眼中的柔軟，就像被封的冰塊，一點(diǎn)點(diǎn)化開。他兩三步邁過來，只是短短的幾步，他甚至還踉蹌了一下。隨后，張開雙臂下意識的想抱住你，可卻突然想起————是他，踏平了你生活了十幾年的故土長安…
??他收回了手，略有些不安。那樣高大的他在你面前卻局促的像個(gè)做錯(cuò)事的孩子，他的手指緊捏著身側(cè)的衣服，骨節(jié)微微泛紅。
??看著頭上落了些許雪點(diǎn)的你，他連忙轉(zhuǎn)身將書案旁的火盆點(diǎn)燃。又擔(dān)心火不夠，正欲將桌上的那些信件丟進(jìn)去時(shí)，卻想起這樣煙太大，會熏到你，于是跑出去讓門外的侍衛(wèi)去拿炭過來。隨后將椅子上的狐裘拿起替你圍上。
??你的身形晃了晃，有些無力地跌坐在地下。呼爾塔將手伸過去扶你的雙臂，發(fā)現(xiàn)你并未抗拒，輕輕地松了口氣：“地上涼，起來吧…”
??你袖中的那把匕首被握得更緊了些，想起那些曾經(jīng)朝夕共處的時(shí)光，那場為你撤兵的戰(zhàn)爭，那為你許下“三年不下南州”的承諾……
??愛恨，家國情懷，個(gè)人情感……這些情感撕扯著你，你顫抖著。而就在這時(shí)，是一個(gè)安心的懷抱。
??周圍是令人感到舒心的清香，還夾雜著寒涯岸旁傲開的臘梅香。你忽的就有些貪戀，左手拽住了他的衣角，緊繃的身子也放松下來。呼爾塔察覺了你的靠近，便嘗試將你摟緊了些。感覺你在發(fā)抖，就輕輕的撫著你的背。
??你抬頭望向他，他的眼中有些無措。像當(dāng)初在廢宮時(shí)自己做的暗器差點(diǎn)傷到你時(shí)，那慌張無措的樣子。頭發(fā)也像當(dāng)年那樣垂松著，可是整個(gè)人卻都褪去了青澀，成熟了不少。
??“為什么是你……呼爾塔？為什么…偏偏是你……”你絕望地閉上眼?，任淚水劃過，握著匕首的右手手心也微微的沁出了汗。
??“對不起，我…我也沒想到…”見你哭，他的語調(diào)染上了幾分焦急。呼爾塔拿出了一方干凈的手帕，他小心翼翼地擦去你的淚水，動(dòng)作輕柔聲音也軟下來，一邊還不停的道著歉，“對不起…對不起…別為我哭…”
??可無辜的是那大寧的百姓，逃亡的、流竄的、死的死、傷的傷。伏尸萬里，血流成河。你不能原諒他，至少你沒資格原諒踏碎大寧國土的北俾君王——賀蘭白。
??“賀、蘭、白?！蹦阋蛔忠活D。
??呼爾塔看見你那雙盛滿怒火的眼，以及聽到那個(gè)名字，心像被鈍器捅了一下，很痛。痛到他不能呼吸，痛到仿佛五臟六腑都絞在一起，冰冷漸漸存滿了他的四肢。
??呼而塔低垂下眼，不敢再看你。你見他這般，右手的匕首出袖，正對著他！
??呼爾塔抬頭，就看見那把正對著他的匕首。他眼中滿是釋然，唇邊溢出一抹苦笑，站起身握住了那把不遠(yuǎn)處的匕首，同時(shí)你的手被他松開。
??“對不起…”呼爾塔斂了眸，接著將匕首朝自己的心口刺去！他向后退幾步，靠在書案旁，隨后蹲落下來，一滴淚自臉龐劃過。
??你不敢置信的看著自己空無一物的手，又看看呼爾塔，一步步朝他走去，眼中滿是驚愕。你看著他手中的匕首，以及心口處被鮮血沾濕的衣服，再也忍不住，跪下來大哭。
??呼爾塔還像當(dāng)初分別那樣，抬手想捂住你的眼：“別看…臟…”
?“呼爾塔！”你緊緊摟著他，淚水奪出了視線，哽咽著。與他的臉緊貼，不肯松手，依賴著，“你做什么……我…我…”
??“不是你的錯(cuò)，是我自己，不想活了…”
??呼爾塔擠出一個(gè)笑，燈光照著他。呼爾塔眼中的淚水有些晃人，抬起左手用那帕子擦去你的淚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從左胸前的衣層里摸出了一方疊的格外整齊的手帕遞給你。你顫抖著接過，發(fā)現(xiàn)那是他離開之前，你同他一起在廢宮里繡的手帕。
??“這些年，我一直帶著它…”呼爾塔臺抬眸看向你，你緊攥著，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喚了一聲你的小字，“如果有來世，下輩子，你愿意嫁給我嗎？”
??“嫁給呼爾塔…”
??“做我的北俾王妃…”
??“我可以帶著你騎馬或看雪山…”
??“可以和你呆很久，看太陽慢慢落山…”
??“我可以和你…”
??他話未說完，你便俯下身，雙手捧起他的臉，在唇上落下一吻。很輕的一吻，他的唇瓣很軟，交雜著淚水的苦咸和溫?zé)帷?/p>
??待這一吻完后，呼爾塔神色有些不自然，臉微微紅了。他強(qiáng)撐著站起身，嘴唇開始發(fā)白，替你攏了攏身上的狐裘，笑著沖你擺手：
??“這次，我還是看著你走?！彼銊?lì)一笑，將書桌上的一只銀釵簪在你頭上，再次抬手想為你擦去淚水。你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臉旁，輕輕蹭著，格外認(rèn)真的看著他。你的一雙眼中盛滿了淚，淚滴在呼爾塔的手中，有些燙人。
??“下輩子，我愿意做你的北俾王妃，和你永遠(yuǎn)在一起…”
??“好…永遠(yuǎn)…”呼爾塔放下手，再次沖你擺手，“快走吧，雪要下大了…”
??你打開門，宮殿門前早已掃開了一條路，雪落了，你轉(zhuǎn)身看呼爾塔。他靠在書案旁，笑著目送你，抬手抹去了唇角的血跡。
??“別關(guān)門，我…看著你走…”
??北風(fēng)吹來，暮雪飄落，淚落下來是滾燙的。你三步一回頭，看著燈影旁那個(gè)高大的少年郎。發(fā)絲擾亂你的視線，直到他越來越遠(yuǎn)，和燈影融為一體。
??呼爾塔看著你遠(yuǎn)去的背影，那只明月流光飛鷹簪真的很適合你，這是他母后留給他的唯一念想。明月照著你前行的路，簪子也泛著銀光。他只覺得你遠(yuǎn)去的背影夢幻，高潔，不易觸摸，仿佛一場夢。
??他突然想起古詩集上面的一句話：
??來如春夢不多時(shí)，去似朝云無覓處。
??從來不是明月負(fù)我，而是我負(fù)明月。
??呼爾塔低頭，看了看扔在地上的刀，和手上的鮮血，輕輕念叨著：“還好還好，沒有讓她（他）碰到…”他抬頭看向殿外的月，是那樣皎白，清塵不染。呼爾塔雙手合十，虔誠地閉眼祈禱，“請阿媽保佑我的明月，平安順?biāo)臁?/p>
??帶出了宮，你方才發(fā)覺宮中掃開的路只有從呼爾塔的寢宮到出宮這一段。你茫然地走著，將那枚捂得溫?zé)岬耐踅滟N在臉邊，默然流著淚。
??呼爾塔當(dāng)初從這里離開，只身一人，滿身血污。
??曾經(jīng)那個(gè)由父親牽著來到大林，對一切懷揣希冀的青澀孩童被人性的陰暗，狡詐，自私的那面不斷撕扯著，失去了尊嚴(yán)，至親，甚至性命……
??而那個(gè)雨夜，是給脆弱的他一個(gè)最致命的打擊。
??你還記得那個(gè)雨夜，你攔住他不讓下跪。呼爾塔抬起那雙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哀求的眼，顫抖著說道：“我的父親…快要死了…別攔我…求你……”
??呼爾塔高燒那晚，它像只小獸似的在你懷中嗚咽著，喚著你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句句泣血，字字誅心：“（????）我什么都沒有了…”
??你走在雪地中，頂著風(fēng)霜。風(fēng)刺骨刮得眼角生疼，你莫名有些窒息，鞋襪似乎早已濕透了，而你卻像感覺不到般，仍然走著。
??呼爾塔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閉了閉眼：“如果，我只是呼爾塔……只是北俾的王子…”他扯了扯嘴角，一陣苦澀。手指微微蜷動(dòng)著，拿起那方給你擦淚的帕子。
??多年前的記憶像薄煙般浮在眼前。
??“唉！”面前的女孩（男孩）清秀的眉一蹙，接著有些無奈的展顏一笑，“我來吧?！睆乃种心眠^帕子，沾了水輕柔的為他擦拭著。他還記得距離很近，你的頭發(fā)蹭在他的臉邊，癢癢的……
??為他趕走那些太監(jiān)的是你；為他在雨中狂奔，用自己的家世讓他見到將死的父親，是你；一路跑到宮門，提醒他注意危險(xiǎn)，送他離開的人，還是你。
??如果，我只是呼爾塔…他閉上眼。
??你莽撞前行，不知?dú)w路。直到再也沒力氣，你暈倒在雪地里，臉色發(fā)白像脆弱可折的蝴蝶。而那枚王戒，你緊握著靠近自己的心臟。
??你無愧大寧，無愧百姓，無愧至親…但，呼爾塔……
??你閉上眼。
??如果有來世……
??我，做你的北俾王妃……
??和你一起直到太陽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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