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

當(dāng)殷玉溪醒來時，已至黃昏。她慢慢下床，手臂處的疼痛再次襲來。歌秋剛好從外面進(jìn)來，見她醒了，忙拿出件披衣給她披上。

“回府吧?！币笥裣^有些昏沉，耳旁冰冷一片，她由歌秋扶著從后院側(cè)店的小門離開。

天空下起冷雨陣陣，冰冷刺骨，歌秋撐起一把油傘，想替殷玉溪撐起。她執(zhí)意的接過傘：“不必，我自己撐便可。”

歌秋深知她的脾性，不再說話。

顧景瑜被發(fā)派去清掃宮道，他穿著最破舊的衣服，看著大家都不愿意做的事，佝僂著身軀，以此來試圖保存體內(nèi)溫度。

“呦呦呦，你就是那來的燕國太子？”一群宮中的太監(jiān)朝他頑劣的笑笑，那白花的胖臉上的皺紋堆折在一起，惡心的要死。顧景瑜皺了皺眉，卻很快的壓了下去，低著頭不言語。

“ 怎么不說話？你啞巴了？”那太監(jiān)止不住手上的動作，伸出一腳踢到顧景瑜的膝蓋上。顧景瑜被踢到墻角邊，尖細(xì)的笑聲在空蕩的宮道中響起。

如果他們?nèi)ニ馈?/p>

如果…………

顧景瑜的手捏住腰間的小刀刀柄，只見雨幕中，撐著青紙傘的白衣姑娘正翩步走來。

殷玉溪強(qiáng)忍著疼痛，咬緊牙關(guān)走著。她不肯讓人扶，不肯彎腰。歌秋滿臉愁容，她家公主脾氣直，骨氣傲，就算被生母，后宮姐妹、兄弟們苛待，打罵，卻仍不肯求饒，從不說一個“不”字……這樣好犟的性子也不知是從哪里學(xué)的。

顧景瑜默默松開了小刀，黑發(fā)落下來，遮住了他的臉，擋住了他的不耐。

太監(jiān)們見他不作聲，更加起勁，口里胡亂罵著，一身酒氣。

顧景瑜只擋住膝蓋 ，白色的裙擺似乎更近了……

“住手！天子腳下，皇城之中。是許你們在這打鬧玩耍的？”歌秋見前面有人作亂，高聲問道。

太監(jiān)們聽到后，正欲跪下認(rèn)錯，卻瞧見來人是殷玉溪。頓時，他們眼中的慌亂褪去，為首的太監(jiān)更是無半分俱色，慢慢的理著衣衫，遲遲不行禮。

顧景瑜感到嘴角邊的暖，抬手抹去，如玉白般的指尖染上一片猩紅。他隨意擦在身上，打量著殷玉溪。

她長得不算出眾，眉眼柔和，五官端正，身材窈窕欣長，許是還未長開。只不過她面色蒼白，使她的長相開始有了些沖突。像是冬日傲然的梅遇上春時的暖陽……很奇怪。

一種別樣的情感涌上心頭，顧景瑜，是不是，在哪見過她？

“奴道是誰呢？”為首的太監(jiān)站直了，拖長著調(diào)子，“原來是，五公主啊——”

五公主？ 她是五公主？母妃早些年前曾提起過她。

“五公主，不是奴家不守規(guī)矩，只是有些事，你插手了，難免會鬧笑話?！?/p>

歌秋深知他的話中意，氣的漲紅了臉。但這深宮之中，有些事必須忍。太監(jiān)見殷玉溪無動于衷，又看了看歌秋的模樣，忍不住出言譏諷道：“瞧五公主這樣，定是又被齊妃娘娘罰了吧？”周圍響起笑聲，“你還記得嗎？公主，你的腿疾，是哪來的……”

殷玉溪只感覺全身一冷，對，那個寒夜，摧骨折心，那場冷雨，成了她至今不敢回憶的痛。

“我是，雙福呀，五公主……”

又是一陣哄笑。殷玉溪垂下頭，手里攥緊傘柄，眼神死死地盯著為首的雙福。那眼神，充滿了恨意，她周遭的氣壓一下變得很低。雙福見她這樣，心里也有點(diǎn)害怕，但許是喝醉了酒，腦子也有些暈乎乎的，根本不管后果。

“五公主的模樣，是否讓奴才們?yōu)槟鷱?fù)原一下？”

在哄笑中，任誰也沒有注意到殷玉溪的反應(yīng)。她快速地從頭上拔出一把銀簪，手起，精準(zhǔn)地用裝點(diǎn)部分抵住了雙福的側(cè)動脈。

雙福頓時安靜，他只感到側(cè)頸部冰冷萬分，雪籽感受到人體的溫度，融化了。雙福忍不住打了個抖。

再次看向殷玉溪，她眼底一片冷厲，他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殷玉溪俯視著雙福，似笑非笑。那雙眼里染上了他從未見過的情緒，有恨，不甘，愁……很復(fù)雜。

他這才意識到，五公主，已經(jīng)不再是七年前的那個她了。

脖子處的尖銳越來越明顯，雙福忍不住去看殷玉溪的簪子移動到何處，心跳到了極點(diǎn)。

最后殷玉溪卻放了手，將簪子丟在地下，眼底的狠厲全部收去，垂眸掩住。側(cè)身讓開一條道，站在一旁，聲音不咸不淡：“公公，回吧?！?/p>

雙福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周圍的太監(jiān)想要去扶他，卻被他一手推開。他拍了拍衣服，又偷偷打量著殷玉溪的神色。見她不語，便打算走。但是想到剛才那狼狽樣和那瞬間的感覺，最終還是選擇低頭。

“五公主，奴，告退?！闭f罷見殷玉溪擺手，恭敬的轉(zhuǎn)身離開了。心里想的卻是，下次見到，絕對不會再像她讓今天這樣。只要告訴三皇子……

見殷玉溪目光移來，顧景瑜順勢裝作受傷的樣子，低著頭模樣十分可憐。寒風(fēng)吹來，空氣中那僅剩的血腥味被吹散，雨似乎停了？……

顧景瑜抬起頭，是歌秋替他撐著傘，略有些不安：“那個……這這這，這是我們五公主給你的傘?！?/p>

顧景瑜抬起頭，她仍撐傘站在原處，神情平和。一身月牙白裙，仿佛和這天地雪色融在了一起。那額間的花鈿竟多了幾分嫵媚，頭上的銀白素簪看的有些不真切。萬千青絲松垮的綰在腦后。她神色懨懨，顯得有些病態(tài)。

顧景瑜低頭，長睫輕顫，接過傘，道了句謝。

歌秋亦是回禮，同殷玉溪離開。

待她走遠(yuǎn)后，顧景瑜才撐開傘。想起母妃還在時的樣子，閉上了眼。到底怎樣，才能讓你們安心呢……？他嘆了一口氣，走回奴房。

一路上，殷玉溪一言不發(fā)，她嘴唇蒼白，冷汗直流，在極力忍耐著。歌秋知曉她是腿疾又犯了，平日里殷玉溪的食俸少的可憐。所以馬車也簡樸至極，錢都要拿去置辦衣物和支付下人月錢，還要采買物品……如此一些根本省不下錢，就連冬日炭火都是采辦最劣質(zhì)最便宜的，哪有錢買車爐呢……

歌秋給她攏了攏衣服，眼淚卻又落下來。是了，皇子公主中誰過得比五公主差呀？明明同為皇帝兒女，她卻受盡委屈，歌秋也恨自己，恨自己護(hù)不好應(yīng)玉溪。

“好了，別哭了，”殷玉溪開口，聲音淡淡。許是疼痛，那聲音中帶了幾分顫抖。她想伸手替歌秋擦去眼淚，可是擔(dān)心自己的手太冷，冰到歌秋，最后拿出手帕，忍住顫抖，仔細(xì)的擦去她的淚，輕嘆一聲，“終是我對不住你們……”

歌秋蹲在她的身旁，一雙杏眼里浸滿淚水。一聽此話抬頭，熱淚滑下：“公主沒有對不起歌秋，歌秋只是心疼公主，恨自己護(hù)不住公主?！?/p>

“哪有奴婢護(hù)主子的道理？”殷玉溪將她的發(fā)絲別過耳后。想起方才在宮中那幕，冷意自眼底而起，“放心，一切會好的……”這句話也不知是安慰歌秋，還是安慰自己。

冬天白天短，到府里時，已經(jīng)天黑了。歌秋扶著殷玉溪下了車，走向府內(nèi)。她的府宅，特點(diǎn)：

窮，單，破。

作為殷皇的兒女，她的府宅卻簡簡單單，和尋常百姓的擺設(shè)差不多。非常不起眼，面積小就不說了，因?yàn)椴挥懜富氏矏郏惚毁n了個最冷清的地方。樣式是底下的公公們設(shè)計(jì)的，難免也是照著捧高踩低的方式去做的。

前院中的玉蘭掐著時日也要開了，殷玉溪望向遠(yuǎn)處模糊的繁華，輕嘆一聲，回了臥房。

待顧景瑜回了奴房，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眼神瞧他，他也不想置理。其中有個宮女名喚春兒，她見顧景瑜長得有幾分俊俏，便起了愛慕之心。

她偷偷將他拉到一邊，用手捏著衣角，有幾分嬌羞之態(tài)：“那個……那個……”她“那個”了許久，卻始終未給出下文。顧景瑜有些不耐了。見春兒那小臉漲紅的樣子，不知說什么，正打算抽身離開時——

“他們都說你被五公主看上了，五公主還說要養(yǎng)你……當(dāng)……當(dāng)面首！”

顧景瑜聽到后額角一跳，這是能傳的嗎？他與五公主不過只見了一面，不過只是贈予了自己一把傘，怎么就被傳成這樣了？

像是聽出他的心聲，春兒把頭抬起，卻又迅速低下。她顫抖著開口，指著他手中的那把傘：“他們還說這傘……是五公主贈予你，的定情信物……”

于是他默默將傘背到身后，自己是女兒身，但現(xiàn)在用的卻是男子的身份，且又不是太子，也無需在意名聲好壞，但五公主不一樣，她是女兒身又未婚嫁，這謠若是傳出去的話，會毀了她的名譽(yù)的。

她不想讓一個待字閨中的姑娘，因?yàn)槠妓喾甑囊幻婢蜌Я嗣暋?/p>

自己是女兒身這件事，只有燕皇和燕后知道。曾經(jīng)接生自己的那個穩(wěn)婆，也應(yīng)知道這件事被秘密處死。是狠心，但這個秘密最終還是保住了。

春兒細(xì)細(xì)察著她的表情，試探般開口：“不是這樣的，對嗎？”

顧景瑜要否認(rèn)是不假，可她的否認(rèn)，勢必會讓那些人更加起勁。是要想個辦法了……

殷玉溪從噩夢中醒來，她夢見，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

為首的是安哲妃的三皇子殷卓行，他是殷皇最喜愛的皇子，且因母妃放任自我的原因，他硬生生的長成了一個紈绔。

此時的他，只有九歲。他穿著淺云繡邊的衣袍，整張小臉裹在那件狐皮做的大氅中，束著銀冠，笑嘻嘻的看著殷玉溪。

殷玉溪剛被母妃責(zé)罰，腿站不穩(wěn)，被殷卓行推倒在地，站不起來。粗糙的棉麻被雪打濕，感受不到任何溫度，她蜷縮成一團(tuán)，想逃避。

那年，她七歲。

是第一次直觀的感受到了這個皇宮中的人對她的惡意。

殷卓行身邊的小太監(jiān)不知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什么，他便大笑了起來，拍著手，大叫：“對對對，雙福，喜樂去把它給我丟進(jìn)御湖里，本宮要看她游泳！”

周圍的皇子公主們冷眼看著他們不會違背三皇子，這是母妃叮囑的。

求生的本能，使殷玉溪掙脫了太監(jiān)的禁錮，撒腿就跑?？墒撬耐纫呀?jīng)麻木了，好不容易站起身，卻又被太監(jiān)雙福陰著臉拉回來，他粗魯?shù)刈Ю笥裣念^發(fā)。

殷卓行見她要跑，氣的不行。他亂罵著，奪過侍衛(wèi)的劍，用劍柄打著殷玉溪的腿。

安哲妃是武將之女出世，所以有時打他也會拿著裹著劍鞘的劍，雖然只是輕輕的，但也很疼。

“?。　币笥裣淮蚝?，她哭，叫，懇求他不要打，呼喚母妃。

沒人來的……

她得到的，只有周圍人的冷眼旁觀，和附和的謾罵。

天是暗的，云是灰的，血是冷的……

“給本宮丟！”

湖面結(jié)了薄薄的一層冰，殷玉溪被丟進(jìn)了御湖中。湖水自骨，寒冷充斥著每一根神經(jīng)，周圍的歡笑聲與腳步聲遠(yuǎn)去，獨(dú)留下她一人在湖中，拼命掙扎。

她努力撥著雙手滑動，可寒冷一點(diǎn)點(diǎn)侵蝕了她的意志。

沒有人？……

可是為什么……

她仿佛就這樣下墜，下墜。墜落湖底，窒息。周圍的歡笑聲仿佛還在耳邊縈繞不去，像厲鬼一樣抓住她求生的意志，一點(diǎn)點(diǎn)附上，使她放棄。

周圍人冷漠的眼神和態(tài)度，時刻扎著她的心，她不明白。鼻子里是大片的湖水灌入，那雙小手最后還是沒入進(jìn)了湖水中……

夢中的那個聲音地尖利響起，像是哀鬼的厲嚎，像執(zhí)念一樣，充斥在耳旁：

我要活……我要活?。。?！我……要活……

殷玉溪醒來，偷生般喘著氣。四周漆黑，她睡不著，估摸著已經(jīng)寅時二刻了。她起身裹了大衣，推開房門，寒風(fēng)吹來，她的腿有些顫，但仍強(qiáng)撐著走入院中。

院中唯一未敗的是紅梅。紅梅覆雪，幽香陣陣。

北風(fēng)吹醒了她尚暈的神經(jīng)，回想起那個雨夜，她早該死了。可是……

只是不知為何，她突然想起顧景瑜，太子從高處跌落，變成奴隸，也不知是何等心情。

紅梅枝上的雪掉了下來，露出一只開得極為艷然的梅。雪又飄了，她走過去抬手撫摸著那梅，輕念著：“是有花堪折須折枝嗎……”

顧景瑜在此刻也醒了，父皇母后死在眼前的場景仍歷歷在目。奴房的被子是他人用過的，也許從未洗過，一股汗騷味，用了許多年堅(jiān)硬如鐵。

她真的忍不了了，在這種地方待，天天被人刁難，還被監(jiān)視。東西也時常被人拿，想藏什么東西，根本藏不了。

該換一個地方，五公主有可能嗎？

她想了想，興許，有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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