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月懸在墨色天幕上,清輝透過離澤書院的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樹影。裴思婧坐在老樹下,指尖無意識地摳著樹皮,目光落在遠處起伏的山巒上。夜色將山影暈染得模糊,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正無聲吞吐著黑暗。
裴思婧惡貫滿盈,罪無可恕……
她喃喃重復著這八個字,喉間發(fā)緊。親手射殺弟弟的那一刻,這八個字曾是她唯一的支撐,可此刻念來,卻像淬了毒的針,扎得心口密密麻麻地疼。到底誰才是罪無可恕的人?是變成妖的裴思恒,還是射出箭矢的自己?
身邊傳來輕微的響動,卓翼宸等人不知何時已坐在不遠處,誰也沒先開口。夜風吹過,帶來隱約的誦經(jīng)聲,是英磊在他房外的小佛龕前超度亡魂。
“……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我皆令入無余涅盤而滅度之……”
文瀟側耳聽了片刻,轉向裴思婧。
文瀟你看,英磊雖是山神,卻在為凡人誦經(jīng)。人也好,妖也罷,本就無分善惡。
裴思婧指尖一顫。她從小在崇武營長大,被灌輸?shù)男拍钍恰把磹海瑦寒斦D”,可今日所見——英磊身為山神,卻憐憫亡魂。那她過去斬殺的那些“妖”里,是否也有這樣的存在?
這些離澤書院習以為常的思想,裴思婧從沒聽到過。離澤書院收留無辜的善妖教他們如何在人間謀生,那些壞事做盡的惡妖,離澤書院也從不輕易剝奪他們的性命,而是交由白澤神女趙婉兒處置。緝妖司也正是因為與離澤書院理念相同,才能一直精誠合作。
一雙溫暖的手輕輕覆上她的手背,文瀟的聲音帶著暖意。
文瀟想不通就先不想,說說三個月前的事吧。
裴思婧深吸一口氣,月光映在她蒼白的臉上。
裴思婧三個月前,發(fā)生過一模一樣的案子。同樣的鹿角符號,同樣被挖走心臟的死者……而兇手,是我弟弟,裴思恒。
白玖猛地抬頭。
白玖案情通報說你是執(zhí)行緝妖任務時殺了他,可既然知道是他,為什么不捉拿歸案?
裴思婧因為他變成了妖!
裴思婧的聲音很輕。
裴思婧崇武營的規(guī)矩,見妖必殺。
“狗屁規(guī)矩!”英磊的粗嗓門打破了寂靜,“變妖就該死?那我豈不是該自裁謝罪?”
裴思婧沒反駁,只是望著遠處的山影,眼神飄回那個血色彌漫的午后。
那天她帶著士兵追殺連環(huán)命案的兇手,黑袍人動作詭譎,一路逃至城郊破廟。她拉弓射落對方的兜帽時,心臟驟然停跳——那張臉是裴思恒,卻又不是她認識的弟弟。他的眼睛變成了幽藍色,指甲泛著青黑,衣襟上全是凝固的血。
“姐姐,你是來殺我的嗎?”他的聲音帶著驚恐,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她舉著弓的手在抖。她要殺的是那個連屠三戶、挖心取命的惡妖,可這惡妖,是她從小護著的弟弟。
裴思婧你惡貫滿盈,罪無可恕!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顫。
“姐姐,我是有錯……可你聽我解釋,我當初只是想……”裴思恒的話沒說完,她的箭已離弦。
不是不想聽,是不敢聽。她怕自己一聽,就會動搖,就會對不起那些慘死的亡魂。
身后傳來士兵的踹踢聲和議論聲,她卻不敢回頭。直到有人喊“死透了”,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卓翼宸他最后想說什么?
卓翼宸的聲音拉回她的思緒。
裴思婧搖頭。
裴思婧不知道。我不敢回頭。
文瀟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
文瀟所以我們現(xiàn)在懷疑,裴思恒當初變成那樣,和乘黃有關!
趙遠舟除了乘黃,沒人能讓凡人一夜成妖,還懂得用鹿角陣法。他一定是向乘黃許了愿,才會……
趙遠舟嘆息。
裴思婧攥緊了拳。
許愿?用什么換的?是別人的命,還是他自己的?無數(shù)個疑問在她心頭盤旋,像越纏越緊的線。
夜風吹過,誦經(jīng)聲漸歇。離澤書院的鐘突然“當”地響了一聲,驚飛了樹梢的夜鳥。
裴思婧捏了捏手指,指尖還殘留著那日弓弦的涼意。她忽然想起裴思恒小時候,總追在她身后喊“姐姐等等我”,那時他的眼睛是暖棕色的,笑起來有兩個酒窩。
知微樓內,燭火搖曳,一滴蠟淚墜落在案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案上攤著的卷宗里,“裴思恒”三個字被人用朱筆圈了又圈,旁邊還壓著半片干枯的梅花瓣。
趙遠舟話音落下,樹下陷入一陣沉默。
文瀟先開了口,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那片梅花瓣。
文瀟這件事這么蹊蹺,你從來沒有懷疑過嗎?
裴思婧怎么可能不懷疑。
裴思婧苦笑一聲。
裴思婧可前后驗了三次尸,妖力殘留清清楚楚,確實是妖。查了半個月,沒找到任何線索,最后只能按結案處理。
卓翼宸尸體呢?
卓翼宸追問。
裴思婧崇武營的規(guī)矩,妖尸必須焚燒,骨灰揚入亂葬崗。
文瀟眉頭蹙得更緊。
文瀟生老病死自有天道,哪有死而復生的道理……除非,當初死的根本不是他。
趙遠舟我聞到了陰謀的味道。
趙遠舟突然開口,單手撐著下巴,語氣故作深沉。
卓翼宸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
卓翼宸收起你那套。眼下最要緊的是找到乘黃,裴思恒的事十有八九和它脫不了干系。
他轉頭看向英磊,眼神帶著“寄予厚望”的意味——畢竟這是他目前知道的,唯一從大荒來的“資深半神半妖”。
英磊瞬間懵了:“???問我?我怎么可能知道乘黃在哪兒……”他說著,眼睛不受控制地瞟向趙遠舟和離侖。開玩笑,這兩位可是活了三萬多歲的老妖精,論資歷甩他這兩百七十歲的“小輩”八條街,要說知道乘黃的下落,也該是這兩位吧?
可他剛對上趙遠舟投來的眼神,那眼神里明晃晃的“你敢說漏嘴試試”,頓時把后半句咽了回去。離侖更是直接冷笑一聲,指尖輕輕敲著腰間的撥浪鼓,威脅意味十足。
英磊欲哭無淚,怎么這鍋又扣到他頭上了?他求救似的看向正拈著酒杯出神的褚璇璣,眼神里寫滿了“救我”。
褚璇璣被他那灼熱的目光看得沒法子,無奈地放下酒杯,起身從懷里摸出一張泛黃的天都地圖,“啪”地鋪在石桌上。
褚璇璣乘黃的陣法以活人為媒,吸收的生命之力最終會匯聚到陣眼。
她屈指蘸了點茶水,在地圖上點出三個命案現(xiàn)場的位置。
茶水暈開,三個點連成線條,竟隱隱構成一個扭曲的“Y”型,活像個縮小版的鹿角符號。褚璇璣的指尖順著“Y”的末端一路延伸,最終停在城南一處標著“觀象臺”的地方,輕輕敲了敲。
褚璇璣他在這兒!
褚璇璣眨了眨眼,腦中靈光一閃,她說她怎么這么眼熟呢!感情是上一世跟乘黃打過交道,只是活太久,好多細節(jié)記不清了,只記得最后大家都沒受什么傷害,應該也不是什么很厲害的吧。
卓翼宸盯著地圖上的觀象臺,若有所思。
卓翼宸……看來得去那兒看看了。
趙遠舟把玩著茶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趙遠舟乘黃最擅長勾起人的執(zhí)念,那地方怕是藏著不少“愿望”。
英磊縮了縮脖子,小聲嘀咕:“但愿別又是一堆挖心的尸體……”
夜風吹過,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梅香。眾人看著地圖上那個小小的“觀象臺”,都明白,這一趟,怕是不會太平。
天都城墻一隅,廢棄的觀象臺在月色下透著詭異。
日晷靜靜立在中央,裴思恒的身影正俯在其上,指尖蘸著鮮血,一筆一劃勾勒出鹿角符號。
隨著最后一筆落下,日晷的晷針陰影突然瘋狂旋轉,像是被無形的手撥弄,數(shù)十圈后驟然停駐。而他的身影,已在光暈中憑空消失。
褚璇璣就是這兒。
褚璇璣指著觀象臺入口,八人快步踏入時,只看見日晷泛著幽幽白光,四周空無一人。
趙遠舟盯著日晷眉頭緊鎖,忽然湊到離侖耳邊。
趙遠舟你那寶貝日晷呢?
離侖一愣。
離侖在槐江谷啊……
隨即反應過來,氣得磨牙。
離侖乘黃這老東西!居然偷我的法器!
趙遠舟別急,正好順道拿回來。
趙遠舟拍他肩膀。
趙遠舟有我們在,還怕對付不了一個十萬歲的老狐貍?
文瀟繞著日晷轉了半圈,疑惑。
文瀟這日晷不對勁,夜間無日照,怎么會有光暈?而且沒有水鐘配合,根本無法計時……
離侖這不是計時器。
離侖指尖撫過晷面。
離侖是通往陣眼的入口。~
卓翼宸剛要伸手觸碰光暈,就被趙遠舟拽住。
趙遠舟別莽撞,乘黃最擅長玩弄人心,陣眼里怕是滿是幻象。
他轉向文瀟,晃了晃手指。
趙遠舟文瀟小姐,該你的縛妖索出場了。
文瀟挑眉,從腰間解下紅繩。
文瀟牽紅線?
趙遠舟牽隊友。
趙遠舟一本正經(jīng)。
趙遠舟分三隊綁著,免得走散。
文瀟忍著笑,將紅繩一端系在趙遠舟腕上,另一端纏在自己手里。
文瀟牽好了,可別丟了。
趙遠舟嘴角抽了抽,想反駁自己不是寵物,卻被文瀟一個眼神堵了回去。
三隊人馬很快綁好:卓翼宸、文瀟與趙遠舟一組,英磊、白玖與裴思婧一組,璇璣和離侖一組。離侖握住日晷指針輕輕一轉,白光驟然暴漲,將所有人卷入其中。
裴思婧再次睜眼時,只覺得手心空蕩蕩的——紅繩另一端空著,英磊和白玖不見了。眼前是熟悉的演武場,木樁上綁著的木人斑駁陳舊,一個瘦弱的少年正扶著木樁喘氣,一身新兵服襯得他愈發(fā)單薄。
裴思婧思恒?
她失聲開口。
少年回頭,正是十七歲的裴思恒,看見她時眼神躲閃:“姐姐,你怎么來了?”
裴思婧你瞞著我加入崇武營?
裴思婧握緊手中的獵影弓,語氣發(fā)沉。
裴思恒卻猛地抬頭,臉漲得通紅:“我為什么不能來?裴家世代緝妖,憑什么只有你能繼承獵影弓?爹爹和爺爺眼里只有你,從來沒看過我!”
裴思婧你身子骨弱成這樣,怎么經(jīng)得起軍營的苦?
裴思婧伸手想碰他,卻被狠狠甩開。
“你們都覺得我不行!”裴思恒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倔強地揚著頭,“我偏要證明給你們看!將來拿著獵影弓、光耀門楣的人,一定會是我!”
裴思婧心頭劇震,這是當年她在演武場撞見他時的場景。記憶如同被潮水淹沒,那些被刻意遺忘的畫面翻涌而上——他咳著血練箭的清晨,偷偷藏起藥罐的夜晚,還有拿到崇武營錄取通知時,眼里亮得驚人的光。
裴思婧思恒……
她想說些什么,喉嚨卻像被堵住。
少年已經(jīng)轉身跑遠,背影單薄卻執(zhí)拗。裴思婧望著他的方向,突然發(fā)現(xiàn)手心的紅繩正在發(fā)燙,而演武場的景象,正隨著一陣眩暈漸漸扭曲。
裴思婧這是……幻象?
她喃喃自語,卻見遠處的裴思恒突然回頭,臉上帶著詭異的笑,那雙眼睛,赫然是幽藍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