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風(fēng)愿意,那么你將聽到我的聲音。
2.
陳時向公司提交了辭職信,那雙陰郁的眼睛在踏出辦公樓大門的一刻,稍稍明亮了,不過轉(zhuǎn)眼間又被天空的烏云遮掩了。
是的,快下雨了。
陳時默默地走在這條五年來幾乎每天走的路上,不看前方,只盯著手上抱著的紙箱子,默默的,默默的。
到家的時候,他已經(jīng)被雨淋濕了,發(fā)梢掛著水珠,不住地往下掉,掉在他那顆心上,即使他的心是石頭,也被滴出了一個孔。
五年前,他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憑著出色的個人能力,被老板看中,工作做的好,升職升的快,旁人暗生嫉妒,在工作和社交中給他制造了很多麻煩,他實在無法忍受,終于辭了職。
辭職的這天沒有人跟他道別,只有他一個人。
現(xiàn)在他把房子退租,準備回去鄉(xiāng)下。
3.
大巴的氣味實在難聞,陳時卻始終忍著沒吐,閉著眼,微微皺著眉,嘴唇一直抿著,后背緊緊貼在椅背上。
旁邊的男人似乎看出他的難受,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需不需要吃暈車藥,我有?!?/p>
陳時拒絕了,他不想麻煩別人。
“福松村到了,下車的乘客請帶好隨身物品,感謝您的乘坐?!背藙?wù)小姐說。
陳時把自己的行李放了下來,見那男人也站了起來,竟是一道的么,他想。
陳時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福松了,或許有七八年了吧,自他爹娘都死了之后,也不再和親戚往來了,他就這樣孤零零一個人生活在城里。
看著眼前陌生中帶著點回憶的村莊,他感到失落,心情像是再次跌入了谷底。
他沿著記憶中的路,磕磕絆絆找到了家。推開那扇嘎吱作響的木門,聞到空氣中發(fā)霉的味道,見到那木桌中央擺著的兩個人相。他想哭,當他聽到風(fēng)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充滿整個屋子時,他終于哭了。
4.
清晨的微弱陽光溫柔地灑在農(nóng)田上,又安靜地喚醒每個人。
陳時腫著眼睛盯著天花板看了許久,木板的紋路都被他刻在心里,壞掉的燈泡他也不舍得換。他太想回去了,那個溫馨的家,想和父親一起去池塘釣只魚,想吃一口母親親手做的桂花糕,再說上一兩句尋常的話。
走在田邊的時候,他又看見車上的男人了,那人也在沿著田邊走。
他突然想要上前搭話,但是呼氣了以后又垂下眼簾,轉(zhuǎn)眼看田里的蓮藕。
他和那個男人就這樣一前一后,走完了長長的田間小路,一直到入山口。
“要一起進山么?后面的小哥。”
陳時聽到前面的男人問道,他愣了一下,接著點了點頭,和男人走在一起。
那男人說,他叫周其,媽媽是福松人,所以福松也算他的故鄉(xiāng),但沒有很熟悉。
陳時點了點頭,答說他也是福松人,只不過很久沒回來了。
周其突然笑了起來,“那我們可是同鄉(xiāng)啊,還都不熟!”
5.
早晨山里還比較涼,風(fēng)鉆進兩人的衣袖和衣領(lǐng),同樣的感受讓兩個人一起笑了起來。
其實他們倆進山根本就是一時興起,沒有目的的在山里轉(zhuǎn),見到稀奇的花草就各自摘一些,瞧見樹上的鳥窩就爬上樹偷鳥蛋,聽到風(fēng)穿過樹林的聲音就放聲歌唱,路過一塊巨大石頭就一塊躺下。
“你有沒有想過,一個人會從風(fēng)聲里聽見另一個人的聲音?”
周其突然問,陳時沉默了一會,回道,“想過,我覺得會?!?/p>
周其從石頭上坐了起來,搗鼓了一陣,把一個圓圈晃在陳時眼前。
那是一條用細樹枝和摘的花草做成的手鏈,黑褐色的樹枝上長出了綠葉和紅花,構(gòu)成一小塊春天。
陳時把它戴在了左手,離他的心臟更近一點。
6.
周其家在村尾,離陳時家有些距離,周其也不經(jīng)常在家,所以陳時并不總是找周其。
這天陳時家來了人,是周其。他的手上都是血,滴在了陳時家的木地板,留下點點暗紅色。
陳時側(cè)開身讓他進屋,一句話也沒有說,把他拉到水龍頭下仔細沖洗,水流不大,緩緩帶走周其手上的血。
周其忽然伸手抱住了陳時,左手的上還沒清理的血印在了陳時的后心位置?!拔腋宕蛄艘患埽敝芷渫回5亻_口,“他說我媽死了我也不該再回來了?!敝芷涞念^埋在陳時的肩頸,聲音悶悶的。
“嗯,我知道了,”陳時說,“那你來跟我住吧?!标悤r也抱了抱周其,手在他的后背上輕輕拍了幾下,似乎在安撫。
“好?!?/p>
那天下午周其就把全部的行李都搬到了陳時家,他的房間在陳時隔壁。
周其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風(fēng)又吹進屋了,冷。陳時的老破木屋年久失修,窗戶已經(jīng)沒辦法擋風(fēng)了,于是放任一股又一股涼風(fēng)在木屋里肆虐。
周其覺得太冷了,這天太冷了,冷的受不了。
五分鐘之后,陳時的房門被打開,周其和他的被褥一起出現(xiàn)在陳時面前。他瞧著陳時的眼,沒有一點朦朧,又瞧瞧陳時的頭發(fā),也沒有一點亂,陳時也沒睡。
他們明明都沒有睡意,卻一起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兩個人都沒有開口,就這樣靜靜的躺著,周其的右手貼在陳時的左手,碰到了上次他送他的那條手鏈,原來陳時一直戴著。他忽然想要讓陳時也送他一個小東西,什么都好,不用太貴重,顯得像在假情假意的送禮,不用太大件,沒辦法隨時帶著。
“你的心臟,是不是在右邊?”
周其突然聽到陳時問,腦子還停在上一件事,愣了片刻,僵硬地點了點頭。
周其緩過神,想,他怎么知道的?我從來沒和別人說過,又想,是了,我們抱著的時候,他聽到了,我的心跳聲是從右邊傳來的。
陳時問,要一起出去么,去河邊看蓮花。接著自己先爬起來,去門口穿鞋。周其跟在陳時后面,看著他右手撐在鞋柜上,左手扣著鞋,周其也這樣干了。
7.
大荷葉盛滿了月華,溢出的星星點點就被下面的小荷葉接了去,于是整個池塘散發(fā)出月亮的光芒。
他們還像之前一樣,沿著河邊走,只不過這次從一開始就走在一起。盡頭是一間亭子,石桌子上散落著幾顆蓮子,兩個人并排坐在欄邊。周其撈了一顆,剝開放在嘴里嘗,苦的,但是嘴里留甜。陳時看見樹葉影子印在周其的臉上,可是那一雙眼睛卻亮著,陳時忽然想湊上前看個清楚。但他沒有這么做,目光最后轉(zhuǎn)向了周其的手,上面已經(jīng)有了結(jié)痂的傷口,陳時伸手碰了碰,指腹輕輕撫摸著,像是在撓癢。
周其感覺癢癢的,不是手臂上,而是心上。他不知道為什么,明明他們兩個沒有認識多久,卻好像知道彼此心上那點玻璃渣子掉在哪個位置一樣。
風(fēng)吹過樹時,帶來了幾片樹葉,其中一葉擦過周其的眼睛,被陳時手疾眼快地摘開了,這次,他把明亮的眼睛看了個清楚,那雙眼睛里藏著烏云,但被一陣風(fēng)吹了個干凈。
陳時和周其四目相對,一種道不明的感情自兩人的心底升上來,不知道是誰先向傾身,雙唇觸碰的那一刻,才明白對方的感覺。
風(fēng)把兩個人的頭發(fā)一起吹了起來,在空中交纏。
“我從風(fēng)里聽到了你的聲音,陳時,我們是一道的?!敝芷浞砰_了陳時,雙手還捧著他的臉。
嗯。
8.
陳時說要去完成一個年少時就想做的事情,閱盡祖國大好河山。沒有準備,說走就走。周其把兩個人的行李全部裝上他的越野車,又扒拉出幾片面包和兩袋牛奶,說沒有像我們兩個這樣的啦。
陳時接過一袋牛奶和面包,對著周其笑了笑,“其實你也早就想這么干了,對吧?!?/p>
于是周其也笑了。
他們沒有做攻略,所以決定遇到美景趣觀就停下。他們路過一處少數(shù)民族的聚居區(qū),一起逛了一圈,學(xué)了幾句那兒的話。從遠處瞧見前方的雪山,周其和陳時對視一眼,腳就把油門往下踩。
兩個人跟著向?qū)б黄鹋赖缴巾數(shù)臅r候,正好是日出東方。日光透過層層云霧,發(fā)出耀眼的光給白雪渡上金華。周其掏出手機給兩個人拍下第一張合照,陳時露出一個溫柔的笑,眼睛彎彎,周其笑起來的弧度比陳時大的多,露出一口白牙。
回到旅社的時候,陳時說他要出去一下,讓周其在屋里等他。還沒讓周其開口,陳時就已經(jīng)走遠了,周其只好獨自回去。
周其覺得已經(jīng)過了三個小時了,摸起手機看時間,只過去短短一個小時。周其實在沒有什么事干,打開手機之后,鬼使神差地點開了陳時的聊天框,發(fā)了一句:你去哪了,我想你。
然后又很快地點開陳時的朋友圈,發(fā)現(xiàn)他沒有發(fā)什么,廖廖幾張照片躺在主頁,是一些陳時去過的地方的風(fēng)景照。其中有一張照片比較特別,是三個人一起,中間那個笑容燦爛的年輕人攬著身旁的兩個人中年人,應(yīng)該是爸媽。背后是一座木屋,還能看到院子里的花草還有晾著的衣服。周其給這條點了個贊。
在周其退出的時候收到了陳時的回復(fù),讓他開門。周其丟了手機,拖鞋也沒穿上,手指比腳要離門近上一個手臂。
“你回來了,外面冷嗎?”
“還好??彀验T關(guān)上吧,風(fēng)挺大的?!?/p>
“嗯?!?/p>
陳時把一身衣服都換了,又去沖了個熱水澡,之后又叫人送了兩杯熱可可。陳時從他的包里掏出一個東西,灰灰小小的。他把那只手攤開在周其面前,周其看到那是一小塊刻著他倆名字的石頭項鏈。
“這是,屬于我的定情信物么?”
“是的?!?/p>
說著,陳時抬手晃了晃那條手鏈。
周其再一次抱住了陳時,兩個人的心臟好像緊緊貼著,從同一個地方發(fā)出鮮活的心跳聲。
“親愛的,如果風(fēng)愿意,那么你會聽到我的聲音?!?/p>
“我聽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