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給我三天告別。
第三天,我整理好自己的遺物,將它們分門別類,放在桌上。
我明白這個時間應該通知殯儀館,但不知為何,我的內(nèi)心一直在抗拒著這個選擇。
我渴望生存,這念頭如此強烈,強烈到我無法不去思考它。
我開始找各種各樣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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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也許今天天氣不錯呢?”
“還是……還是明天吧,明天一定可以。”
“后天也是好日子!”
“對對,后天,后天也不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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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我把自己忽悠瘸了。
我不斷地自我安慰、自我欺騙,就像鴕鳥一樣,把頭埋進沙堆里,以為這樣就能逃避現(xiàn)實。
我無法真的就像昨天面對學生那樣故作坦然。
很抱歉,我承認我確實在逃避。
但逃避并不可恥,也不可怕。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舒適區(qū),都有自己的保護殼,在面對突如其來的災難時,下意識地逃避,是人類的本能。
“我命由我不由天。”這句話并非絕對正確。
上天早已為我們的人生劃定了界限,我們所能改變的,只是這個界限內(nèi)的東西。
再大的能力,再多的幸運,也無法改變命運早已注定的軌跡。
我只是想過得舒服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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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舒服夠了。
我享受過這人間極致的愛,品嘗過這世間最美的味,欣賞過這世上最美的景。
我無牽無掛,我了無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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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第三天,我去了孤兒院。
上輩子我這老頭,開了一家很蠢的孤兒院,但很明智的造福了很多的孩子。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后一天甚至也是要在孤兒院里度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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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是父親帶我來的,他讓我一定要來看看那個孩子。
是個女孩子,大約五六歲的樣子,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連衣裙,正蹲在角落里擺弄著地上的石子。
我站在遠處看著那個孩子,心臟突然劇烈地疼痛了一下。
那孩子有著跟我妹妹一樣的眼睛,一樣的面龐,唯獨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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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勒守缺了那么一點生氣,那種笑嘻嘻的活潑勁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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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聲,她身上有勒守的影子?!?/p>
是了,她和我妹妹一樣,至少是個對于陌生人表面看起來很乖的孩子。
但她太安靜了,安靜得有些過分了。
她應該甜甜的笑著撲過來對我喊“哥哥”。
她應該撲閃著雙眼看著我,然后從口袋里拿出糖果,遞給我,笑得眉眼彎彎。
她應該纏著我,讓我給她講她聽不懂的故事,然后一邊聽,一邊傻乎乎地笑著。
但她沒有。
她只是低著頭,擺弄著地上的石子,似乎周圍的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
盡管她穿著最得體整潔的衣服,梳著最可愛甜美的發(fā)型,周圍人無一不認為她是一個乖巧的孩子。
可我看到的是,她心里有一片荒蕪。
我突然在想,我的勒守……我的勒守,如果還在的話,現(xiàn)在也應該像這個小女孩一樣大。
她應該長得很高了,會像個小大人一樣,替我操心,幫我做家務。
她可能會長得很像母親,善良、勇敢,溫柔又堅強。
也會像父親一樣,聰明、勇敢,堅強又果斷。
她一定會成為最優(yōu)秀的孩子。
前提是,如果她沒有早早夭折。
她永遠停留在九歲,再也無法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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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回神,再看向那個小女孩。
父親去跟院長談關(guān)于收養(yǎng)的事情了。
她依舊蹲在角落里,孤零零的,像一只被遺棄的小貓。
我突然明白,父親為什么一定要讓我來看看她了。因為她和我妹妹一樣,都過早地失去了那個無憂無慮的年紀。
一個以死亡的方式,而另一個以失去靈魂的方式。
一定經(jīng)歷過什么,才能有這樣一份故作老成的成熟。
我走過去,蹲在她身邊,輕聲問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抬起頭,她有和勒守一樣的眼睛,干凈的眸子映著我的倒影。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妹妹。
我對她微笑,就像曾經(jīng)對勒守那樣。
她看了我半晌,忽然開口:“哥哥?!?/p>
我愣了一下,隨后溫柔地笑了:“哎?!?/p>
她似乎有些驚訝,呆呆地看著我。我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又重復了一遍我的問題:“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小雨?!?/p>
“小雨,很好聽的名字?!蔽倚χf,“你幾歲了?”
我猜到了她接下來的回答。
果然,小雨仰起頭,回答道:“九歲?!?/p>
我故作鎮(zhèn)定地看著她,胸膛里那枚已經(jīng)習慣性疼痛的心臟再一次劇烈地跳動起來,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沒讓身體顫抖。
深深地吸了口氣,我又問她:“那小雨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嗎?”
“12月13?!?/p>
“12月13日……那……小雨,你記得你的爸爸媽媽嗎?”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記得。”
“他們……是什么樣的人呢?”我小心翼翼地問道,生怕觸及她傷心的回憶。
“爸爸很愛我,媽媽也很愛我?!?/p>
我有些驚訝,按照之前工作人員的描述,這個孩子是不應該記得父母的啊。
“爸爸很愛媽媽,媽媽也很愛爸爸,他們都很愛很愛對方。”
“你爸爸媽媽在哪里呢?”
“你身后呀?!?/p>
我下意識回頭,身后空空蕩蕩,只有夕陽的余暉灑落在地面上。
(可憐的孩子,“他們”并不在這里。)
“他們?nèi)チ艘粋€很遠很遠的地方,他們變成了星星,在天上看著我。
他們想守護我的,我都知道?!?/p>
吧抽泣著哽咽了起來。
“只是……哥哥。
下雨了,爸爸媽媽看不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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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了許久,久到小雨臉上的淚痕都被風干,久到我?guī)缀蹩煲涀约荷硖幍沫h(huán)境。
后來的很久之后,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她能把我這樣一個老頭叫做哥哥。
但我發(fā)誓,一定會在每一個能夠相遇的輩子好好保護這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