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安市.
西街街頭的一家棺材鋪里,褚顏景正在給新做好的紅木棺材刷樹脂?;璋档臒艄庀?,一口口因為覆蓋著樹枝而被照得油亮的棺材整整齊齊的擺在地上,顯得格外滲人。平時棺材都被放在庫房里,只有月頭月尾,遇上天氣好的日子,才會搬到后院里曬曬,去去濕氣。但棺材鋪常年生意冷清,沒什么客人,褚顏景索性把棺材搬到了正店里,方便平時護理。
刷完最后一口棺材,褚顏景隨手將沾有樹脂的毛刷丟在一旁的鐵桶里,扶著棺材站起身來,伸了個舒展的懶腰。
“呼,總算刷完了。”她自言自語道:“鎖好門,就能休息啦!”說完,她走到柜臺前拿來一張門令符,準備貼在門上。
“咚咚咚一一”這時,店鋪的門被敲響了。
褚顏景聞聲抬頭,極不情愿的朝門口走去:“哪家神經病這個時候來買棺材,也不怕里面蹦出個活的來……”她在心里暗自吐槽道。
“歡迎光臨離妄棺材鋪,單一款式的棺材沒法選,新客戶首次購買贈送骨灰盒,辦卡買一送一,需要的話提供上門火化服務,祝您購買愉快。”褚顏景打開門,并沒有抬頭看一眼門外的人,只是敷衍的說了幾句客套?,F(xiàn)在的她只想趕緊把棺材賣出去,然后回去睡覺,根本不在乎自己在說些什么。
褚顏景轉身走回店內,準備拿出賬本記一下,卻發(fā)現(xiàn)門口的人遲遲沒有回應,她這才抬頭看向門外。
門口站著的是一位面容冷俊的青年,他的臉上有些泥漬,褲腳也被泥水浸濕了,從鞋底殘留的泥濘來看,他應該走了不少山路。
見青年背上背著一把纏繞著白蛇的武士刀,褚顏景以為他是來搶劫的流浪武士,立馬警覺了起來。
“要錢沒有,要命不給,要棺材你隨便選。”褚顏景說著,右手背在身后悄悄化出一張符紙捻在手中。
門口的青年并沒有回應褚顏景的話,而是從衣服內側的口袋里拿出了半張畫卷遞給她。
“我找歧妄大師?!鼻嗄觊_口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原來不是來搶劫的……”褚顏景松了口氣,小聲地嘀咕著。她將捻在手中的符收了回去,抬頭對著青年說道:“師傅平日里喜歡一個人喝茶下棋,很少到棺材鋪里來,你如果要找他的話,得到他住的地方去?!?/p>
“他住在哪兒?”青年收好畫卷,問道。
“晉安路那兒的一棟小宅子里,不過那里離棺材鋪有點遠,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帶你過去。但現(xiàn)在時間已經不早了,你可以先在鋪子里住一晚,明天早上再去也不遲?!瘪翌伨盎卮鸬馈J聦嵣?,她這么說只是因為自己懶得去而已。
隨后,褚顏景,伸手指著地上的棺材,補充道:“我從庫房里給你抱床行李過來,你可以隨便挑口棺材睡。喜歡的話帶走也行。”
青年瞥了一眼褚顏景手指著的棺材,又看了一眼熱情推銷棺材的褚顏景,眼神中流露出對傻子的關懷。
“不用了。”青年冷冷回答道:“帶我去吧,我不介意距離?!彪S后轉身走下臺階。
“可是我介意……”見青年執(zhí)意要去,褚顏景也只好無奈答應,只是小聲的嘟囔著。
她吹滅了屋子里點亮的燈,走出店鋪,轉身鎖上門,又拿出幾張門令符貼在門上,確保萬無一失之后,這才帶著青年離開。
“從這兒走過去至少也得半小時了,明早我還得回來看鋪子,嘖,麻煩死了……”剛走沒多久,褚顏景就忍不住吐槽了起來,而她也順勢將對這些麻煩事生的悶氣轉移到了身后一言不發(fā)的青年身上。
潑了墨似的天上零零散散地掛著幾顆星星,不算太圓的月亮從云后探出半個腦袋,皎潔的月光均勻的潑灑在人行道上,漆黑的夜里,兩人就這么在沉默中一前一后地走著。
“對了,你叫什么名字?”耐不住寂寞的褚顏景轉過身問青年,一邊倒著走路,一邊借著月光打量青年。
青年抬眸看了她一眼,隨后又低眸看著路,聲音有些低沉的回答道:“姓故,單名一個川字?!?/p>
“故川啊……嗯,挺好聽的?!瘪翌伨暗哪抗馐冀K停留在故川身上。
“我叫褚顏景,師傅起的名字,你叫我小景就好?!瘪翌伨白晕医榻B道。
“嗯。”故川依舊低頭看著路,淡淡提醒了她一句:“走路好好看路?!?/p>
褚顏景轉過身繼續(xù)走著,回答道:“我知道。”她刻意放慢腳步和故川并列走著,時不時還會用眼角的余光瞄他一眼。
“淚痣挺好看的……”褚顏景在心中暗暗想道。
劍眉星目,眼型稍細,鼻梁高挺而又有著完美的下頜線,垂眸時,灰藍色的眼眸襯著左眼眼角的淚痣,透露出一股清冷的美,卻又給人一種可遠觀而不可近置的距離感。故川的臉總是讓褚顏景覺得似曾相識,好像在哪里見過,卻又怎么都想不起來。
“你剛才在店里說,讓我挑口棺材睡,你平時是睡在棺材里嗎?”片刻沉默過后,故川開口問道。
褚顏景猛地回過神來,戰(zhàn)術性的咳嗽了兩下,回答道:“嗯哼,我平時都是一個人住在棺材鋪里,買那些家具來也沒什么用處,還占了放棺材的地方,所以平時用的桌子、椅子、床,也就全都由棺材來代替啦!”說完還很自豪的笑了笑。
“用久了……不會招來惡靈嗎?”故川接著問道。
“不會啊,師傅在棺材鋪前后都設了結界,惡靈進不來的?!瘪翌伨敖忉尩馈B牴蚀ㄌ崞饜红`,她似乎很感興趣。
“你是驅魔師嗎?”褚顏景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問故川。
故川點頭回答道:“嗯?!彼坪跻呀浉惺艿搅笋翌伨昂闷娴哪抗饴湓诹俗约罕成系奈涫康渡希谑窍纫徊交卮鹆怂酉聛硪獑柕膯栴}:“這是把驅魔刃,封名巳離歧邪刃,這是我爺爺送我的,他是家族中歷代以來最強的驅魔師?!?/p>
“哇,聽上去好酷!”褚顏景盯著故川背上纏繞著白蛇的巳離歧邪刃,壓不住強烈的好奇心,又問出了一連串的問題。
“誒,這條蛇是干嘛的?”
“我養(yǎng)的?!?/p>
“它有名字嗎?”
“有,它叫肆世?!?/p>
“為什么要起這個名字???”
“隨便起的?!?/p>
“那它會咬人嗎?”
“會?!?/p>
“哇,我也想養(yǎng)條蛇!誒,你的蛇是在哪兒買的?多少錢啊?它平時都吃些什么啊?好養(yǎng)嗎?它是公蛇還是母蛇?……”
“你話能少點么?”故川冷冷說道?;蛟S是被這一連串無聊的問題問煩了吧,他沒再多說什么,只是加快腳步往前走去。
褚顏景站在原地愣了幾秒,她似乎還有什么問題想問,但故川的話卻像一塊落井的石頭般堵住了她的喉嚨。
“等一下,我給你帶路?!瘪翌伨靶∨茏飞瞎蚀ê螅址怕_步走在了他前面。
兩人誰也沒再說話。依舊是漆黑而寂靜的夜,依舊是一前一后地走著。偶爾泛起的一陣涼風會讓褚顏景不自覺地打個寒顫,吹在身上很冷,吹到心里更冷。
晉安路.某棟不知名的老宅。
和褚顏景事先估計的一樣,走了大概半個小時,總算是看到那棟裝修有些陳舊的宅子了。
那是一棟中式風格的古宅,生滿鐵銹的大門上掛著一把獅頭銅鎖,鎖扣是松的,并沒有鎖上。大門左右兩旁都各自立著一個木樁,木樁上貼滿了符紙,不知是何用意。
褚顏景站在與周圍民建房格格不入的古宅大門前,試探性地敲了幾下門。
“師傅,您睡了嗎?”沒有得到回應的褚顏景提高了聲音朝門內問道。
片刻沉默后,門內終于傳來了低沉而沙啞的聲音:“沒鎖,自個兒開門進來吧?!?/p>
“我就知道師傅不會睡這么早……”褚顏景嘆了口氣,伸手推開了笨重的鐵門,不知道是在和身后的故川說話,還是在自言自語。
故川跟著褚顏景進了院子,前腳剛進門就感受到了一股極具壓迫感的異能波動,不禁讓他為之一怔。
不算太大的四方小院里,一位穿著陳舊道袍的白發(fā)老者正坐在榆樹下的木搖椅上悠哉悠哉地喝著茶。他沒有扎起來的白發(fā)隨意的披散在雙肩,一陣輕風拂過,撩起幾縷銀絲卻并不顯得凌亂。
想必他就是褚顏景的師傅——歧妄大師。
“嗯,是故離讓你來的吧?”歧妄大師坐直了身子,將茶杯輕放在了旁邊的石桌上,看著故川淡淡道。
“您記得我爺爺?”故川,的眼眸中閃過一抹驚訝,語氣卻依舊沒變。或許是因為聽到了爺爺?shù)拿?,他的心里莫名泛起一絲哀傷。
“舊友罷了。”歧妄大師再次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杯中微涼的茶水,原本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又壓低了些,說道:“往事如云煙,如今也不必再提了。你不遠萬里趕到楔安來,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嗎?”他抬眸看向故川,仿佛又看到了那位記憶中的故人,只是面前這位青年相比起他少了些闊氣罷了。
故川緩緩走到歧妄大師面前,伸出右手放在左胸處,微微鞠了一躬。這是驅魔世家中,晚輩對長者所行者。
隨后,他拿出了先前給褚顏景看過的那半張畫卷,雙手承著遞給了歧妄大師:“爺爺在半個月前離世了。臨終前,他將這半幅山水畫卷交給我,囑咐我去楔安找那位歧妄大師。漢良與楔安兩地隔得有些遠,兩地雖然通車,但礙于身份原因不太方便在外人面前露面,所以我順著山路走過來,也就晚了幾天?!?/p>
“無妨?!逼缤髱熃舆^畫卷,當他看到那半張,略微泛黃卻依舊清晰可見的山水畫時,本就渾濁的眼眸前又蒙上了一層淚水。他伸出長滿老繭的手,反復撫摸著手中的畫卷,粗糙的指尖劃過成就的紙張,那張被埋在記憶深處的臉,竟又一次浮現(xiàn)在了眼前。
“四十年如一日,本以為還能再見,卻不曾想,你就這么先走了……”歧妄大師的聲音依舊低沉著,只是語氣中多了幾分憂傷。
一滴濁淚落在畫卷上,歧妄大師趕忙伸手用衣袖擦去,生怕染臟了畫。
“師傅……”褚顏景往前走了兩步,看著平日里總是悠然自得的師傅卻因為一幅畫留下眼淚,她心中自然有所不解,想要上前詢問,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爺爺說,生離死別是人之常情。他這一生都獻給了驅魔之道,日漸積累起來的業(yè)障每一日都在折磨著自己,唯有死亡才能使他得到解脫?!惫蚀ㄏ蚝笸肆艘徊?,將爺爺?shù)倪z言都復述了。
“道不同,不相為謀。若是你早些放下執(zhí)念,或許你我就會是天作之合……”歧妄大師抬頭看向掛在夜空中的那一輪殘月,低聲喃喃道。話音剛落,那半幅畫卷便緩緩化作零散的光,消散在了他手中。
畫卷是他的執(zhí)念,也是故離的執(zhí)念。只是獨屬于他的那半張,早在分別時就隨著心中執(zhí)念一同消散了。如今剩下的這半張也化作零星光點,故,已然放下了困擾自己一生的“道義”。
直到畫卷完全消散,歧妄大師,才扶著椅子緩緩站起身來,白發(fā)順勢散到背后,遮住了道袍上的太極圖案。他看了眼站在故川身后的褚顏景,又看了看故川,示意他隨自己來。
“小景,時間不早了,你且去收拾兩間客房出來,先行睡下。為師有些話想單獨與他說?!闭f完,歧妄大師便轉身朝樓上走去,故川緊隨其后。
“嗯,這就去?!瘪翌伨?,有些迷糊的點了點頭。當她再次抬頭看向歧妄大師的背影時,卻覺得師傅相比往日竟蒼老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