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夜里,風輕輕地飄著。沿著密林的小徑上慢慢走,路越來越快地變寬。林子深處,赫然一片高調(diào)浮夸的建筑,石柱上滿是東南亞風格的宗教紋樣,石像金獅,炫彩華麗。里面音樂悠揚,婉轉(zhuǎn)奢靡。
這里是毒蛇幫總會本部。
大當家劉旸倚在美人靠上,頭發(fā)已經(jīng)有些銀白了,手指勾著頭發(fā)隨意地繞著。身上是一件紫色綢子的私服,帶著金絲的勾嵌,眉眼間有些皺紋了,但眼神依舊溫和而鋒利。肌肉的形狀在衣服微微顯現(xiàn)來,露出來的皮膚上偶爾有幾道疤痕,這是早年出生入死時留下的痕跡。
慵懶而干練,游刃有余而讓人感覺危險。
“大當家,今天西西里里家族的人來我們賭場鬧事傷人,已經(jīng)抓起來了。涉及咱們兩邊,有點麻煩,給您處置?”
說話的是毒蛇幫的王牌雙生子殺手,高超高越。面前被綁起來的是鬧事的頭領(lǐng)。
“按情理上,可以直接照例清理干凈,”劉旸挑挑嘴角,“但先留著,等著西西里里那邊放話,咱們再·······”
“老大!就他!他剛剛在街上可勁朝著我這邊開槍,差點就打中高超了····”
高越突然從后面委屈巴巴地竄出來,像個讓人揚了沙子回家告狀的小孩,附在劉旸耳朵邊大聲告小狀。
“噢噢,是嗎,”劉旸忍俊不禁,看著高越稚氣的臉,故作震驚,像個幼師一樣呼嚕呼嚕高越的腦袋?!罢O呦,受委屈了咱們?!?/p>
“···誰讓你拉著我的手跑了,”高超一臉嫌棄的把高越從劉旸身邊扯過來,“不好意思啊大當家,我弟弟好像有那個腦梗。”
“老子就是打了,怎樣吧,一幫孬種!”
為首那人,突然吼了起來,臉上都是血跡和調(diào)侃的笑,像是料定了劉旸不會下死手,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犟嘴。
一片沉默。
劉旸眼里閃過一些戲謔和暴虐。
在闔家歡樂的場景里,
真是煞風景
“除了這個,其他的人都放回去?!眲D朝屬下?lián)]揮手,朝著為首那個人揚揚眉毛,眼底灰暗不清,叫人不寒而栗。劉旸緩緩開口,
“拿你當人的時候,你最好裝的像一點。
高超?!?/p>
“我在,大當家?!?/p>
“我年紀大了,見不得血光。
還麻煩你代勞一下?”
劉旸笑笑,
語氣平淡到像在問要不要回家吃飯。
在所有人都出去后,劉旸待在屋子里看他的書。似乎剛剛的事沒有發(fā)生過,仿佛窗外的慘叫和槍聲與他無關(guān),仿佛發(fā)號施令和殺伐果斷的不是他。
劉旸有時也會質(zhì)疑,自己什么時候可以這么冷酷了,冷酷到不在乎生命的逝去。
想完之后又會笑自己感性。若是讓上一任大當家馬旭東聽見了,不知道怎么笑他呢。
那書有些年頭了,書頁泛黃,叫【美的歷程】。劉旸捻著書頁,突然發(fā)現(xiàn)書頁之間夾著一張照片,細細碎碎地掉出來。上面是東南亞警校08年應屆生合影,一個個臉上都有小白楊一樣的堅韌與無畏。
這樣的樣子,后來再沒見過。
劉旸捻著照片,眼神有些失焦。
08年畢業(yè)之后,還是愣頭青的劉旸和同樣二十多歲的宇文秋實,松天碩等成了同一個稽查大隊的戰(zhàn)友。同屆師兄弟,很有默契,在實戰(zhàn)里立下不少功績。
他們那時候老是一塊坐大排檔,喝醉了就拿烤肉味的干脆面下酒,在警校那時候沒錢,就老吃這個,吃出感情來了。
那時毒蛇幫不算什么作惡多端的幫派,只是開些賭場酒吧,有時會鬧出些喝多了打架的事,還算是小事,在東南亞不算什么。毒蛇幫時任大當家馬旭東,為人乖僻,但心腸不壞,幫派內(nèi)黃賭毒一律不沾。
直白點說,除了愛錢,沒什么太違法亂紀的。當?shù)鼐揭簿捅犚恢谎坶]一只眼,只要不出人命,不太過問。
所以之后劉旸因為任務需要,在毒蛇幫找了個假身份,方便任務執(zhí)行,和松天碩,宇文秋實的聯(lián)系少了些,但還是會出來偷偷聚聚,宇文秋實老是笑他那毒蛇幫標配的花襯衫。
“你們那個道上黑話怎么說的來著,哦毒蛇吐信子,沒有腳印子~哈哈哈哈。”宇文秋實揪著他的花襯衣,笑的上氣不接下
“得了吧你,穿的跟葛優(yōu)似的。”劉旸不甘示弱,看著正在便衣執(zhí)行任務的宇文秋實身上穿著的來自千禧年的衣服,回擊道。
松天碩把冰毛豆剝出來,自己一顆,宇文碗里一顆。也不說話,就笑著看他們倆拌嘴。
“松天碩你偏心啊,給他剝不給我剝?”
“管得著嗎你?!?/p>
三個人打打鬧鬧,煙火和笑聲往往很久。
劉旸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會笑出聲來。
人還是要懂得珍惜啊。
毒蛇幫和警方第一次正面開火,是幫派手下破了規(guī)矩,加上新來的警署署長實在急功近利,打算新賬舊賬一起結(jié)算。
場面鬧得還挺大的,連日的追擊,雙方都死了些人。已經(jīng)當上外圍干部的劉旸沒料到這一天,就只能先跟著大當家撤離。
在一次巷戰(zhàn)中,毒蛇幫一伙圍住了幾個警察,打算當人質(zhì)或者殺雞儆猴。當劉旸偷偷放走幾個警察后,手下們手忙腳亂地綁來一個警察。當那人頭套被解開時,劉旸不可置信的眼神在眼睛里停滯了好久。
是宇文秋實。
宇文秋實抬起腦袋來,臉上已經(jīng)滿是傷痕,看見劉旸,歪歪腦袋,咧開嘴笑著說
“幸會,眼鏡蛇?!?/p>
“把他帶回去?!眲D穩(wěn)定住心中的慌亂,帶著小弟們扯著宇文秋實在暗巷里走。
“旸哥,要不殺了他吧。等下警署的支援到了,咱們都吃不了兜著走?!笔窒滦〉馨褬尩衷谟钗那飳嵞X袋上,假惺惺的詢問著劉旸的意見。
“你敢!”劉旸猛的轉(zhuǎn)過身來,打掉那人手上的槍,用帶了殺氣的眼神威脅著那個小弟。那人不敢再出聲,只是拿奇怪與怨恨的眼神偷偷瞟著劉旸。
“條子來了!”
后面的兄弟一下亂成一團。
看著面前的警察慢慢逼過來,劉旸松了口氣,站在宇文秋實的身后暗暗穩(wěn)住他,和毒蛇幫的小弟們用槍指著對面警察,大聲喊話
“如果說還想要這個人的命,就把槍放下,放我們走!”
對面的警察換上防爆盾牌,放下了槍。
在劉旸把宇文秋實推出去的那一瞬間,劉旸聽到了暗處子彈上膛的聲音。
“老子早就知道你是叛徒,我說怎么幾個警察,就抓到這么一個?!笔莿倓偰莻€手下,惡狠狠地朝兩人叫囂著,說話間隙已經(jīng)朝著劉旸扣動了機板。
子彈正中側(cè)過身子的宇文秋實。
劉旸聽到了彈簧抖動的聲音,
但很明顯,
宇文秋實聽到的更早些。
槍響過后,人群開始慌亂騷動。毒蛇幫一眾趁亂逃跑,當劉旸被手下拉走時,只看見宇文秋實躺在地上,傷口血流不止,像是睡著了一樣平靜。警察里為首的松天碩沖了過來,扶著宇文秋實,雙手幫宇文秋實按住傷口,手卻止不住地發(fā)抖。
劉旸永遠也忘不了松天碩最后那個眼神
看向宇文秋實的,看向劉旸的,
那樣清澈的痛苦與矛盾,
讓多年后的劉旸仍然心有余悸。
再過了幾年,毒蛇幫再次繁榮起來。劉旸也從外圍干部做到二當家,大當家馬旭東毫不掩飾自己對劉旸才華的欣賞。在經(jīng)歷的與警署交手一事后,馬旭東越發(fā)謹慎,痛定思痛,不再參與幫派糾紛,發(fā)展也越來越好。
劉旸卻怎么等,也等不來警署組織的接應
大當家冷靜平和,大家有目共睹。劉旸漸漸習慣了站在警察的對立面,漸漸習慣了警署里那些警察的看犯人的眼神。那不是看同志的眼神,而是看地痞流氓的眼神。
也許自己多年前處理案件時,也是這樣的眼神,帶著鐵面無私的高貴與蔑視。
這戲,越做越真。
知道毒蛇幫總部被端掉時,劉旸仍然帶著一種不真實的恍惚感。
執(zhí)行任務的是兩個臥底警察,用幾乎愚蠢的借口把毒蛇幫的大成員都安排到了警車上,劉旸不明白為什么大當家會上這樣離譜的當,但似乎沒了氣力,不想再掙扎了。
劉旸聽著那兩個臥底警察聊天,其中那個警察劉波似乎和劉旸有相同的遭遇,他們同屆的很多師兄弟的檔案在一次所謂意外中全部遺失,所以遲遲沒有人來接應。
也就是說,他們被定義成犧牲,
他們不明不白地死了,
死在同一天的某個時刻。
劉旸把頭靠在靠背上,有些窒息,感覺胸口悶悶的,卻一點也不難過,一點也哭不出來
劉波還有他的師兄弟龍傲天,
我呢?
我的師兄弟就死在我眼前,
也許也死在同一天的某個時刻。
想畢,劉旸突然打開車門,從車上滾了下去,順著路邊短崖滾了下去。
當劉旸再次醒過來,他躺在草叢里,肋骨大概摔斷了兩根,身上也都是擦傷。劉旸簡單給自己包扎了一下,點燃了一支煙。
沒死成,去哪兒呢。
警署里沒有他的檔案了,回去也是個黑戶
毒蛇幫分部?小弟們?nèi)糊垷o主,大概忙著篡位,劉旸不想這么早回去送死。
劉旸一瘸一拐,漫無目的。
當看見光亮時,才恍惚著抬起腦袋來,看清來的地方,隨即笑自己沒出息。
果然走投無路的時候,人的習慣比人更清楚人想去哪里。
劉旸敲了敲門,燈亮起來,門開了。
松天碩看起來沒怎么變,只是瘦了些。
劉旸倚著門框捂著傷口,還是像之前一樣笑著,露出八顆牙齒那種傻笑。
“我想我已經(jīng)沒地方可去了”
熱毛巾敷在淤青的地方,桌子上的飯菜熱氣騰騰,燈光是昏黃的顏色,溫暖而明亮。松天碩蹲在地上,翻找著醫(yī)藥箱里的繃帶。電視柜上一塵不染,放著一大堆的止痛藥,還有劉旸叫不出名字的藥物。小相框里裝著一張宇文秋實的照片,看起來是某張合影里放大的,有些模糊。
劉旸看著照片,狠狠楞了一會兒。
松天碩回過頭來,看著劉旸發(fā)愣。笑著拍拍他的肩頭,話語間聽不出情緒。
“他回來葬在后山,沒有墓碑。我還是常去看他,那里有個小鎮(zhèn),還算熱鬧,他不算孤單”
劉旸還是發(fā)愣。
松天碩眼圈有點大,近看有些憔悴,走起路來也一瘸一拐。劉旸看著松天碩的臉,感覺背后有點發(fā)麻,有點想吐。
晚上睡在床上,劉旸腦子里開始走馬燈,松天碩呼吸平穩(wěn),轉(zhuǎn)過身來拍拍他,像在警校上下鋪時那樣,
“你大概是最后一次來我這里了,怎么的,舍不得睡著啊,好好休息?!?/p>
眼淚怎么也止不住。
第二天早上,劉旸醒地很早,沒有告別,只是悄悄整理好昨天的藥物和碗筷。
臨走時,劉旸瞥到了宇文秋實那張照片,雖然很模糊,但看起來是在笑的。
當劉旸趕到毒蛇幫本部時,并沒有想象那樣糟糕,并沒有出現(xiàn)自相殘殺的畫面。小弟們按部就班,劉旸走到馬旭東常待的案幾旁,旁邊暗格里放了一封信,還有幫主的紫色寶石扳指。
“劉旸親啟:
我知道你的身份,你只是我厭倦了在幫派間爾虞我詐的生活,這次警察會抓走大部分骨干成員,我已經(jīng)打點好,你不會有后顧之憂。你回到警署后,可以拿我為你邀一份功名,算是我給你的禮物。
劉旸,我唯一信得過的就是你,如果說我非要跟一個人同生共死,我希望是你。
只是我走之后,毒蛇幫交給你處置。毒蛇幫的產(chǎn)業(yè)是我畢生的心血,你愿意把它收繳回警署,也行,
但如果你愿意繼續(xù)經(jīng)營它,
那成為你的二等功,我心甘情愿。
馬旭東 前夜急就”
劉旸合起信紙,沒什么猶豫。
“各位,我劉旸 受上任大當家委托,
今后,就是毒蛇幫的大當家,
諸位弟兄有不服的,現(xiàn)在就提出來,
如果各位支持,
那今后我愿意與各位同生共死!”
正義,不過是擦拭勝利者的裹腳布
我只相信力量的法則。
光明無法照亮 我的每一個角落,
但所謂黑暗卻能包容一切。
劉旸當上幫主的次年,松天碩因為做警察時落下的后遺癥身染重病不治離世,在警署的大當家馬旭東已經(jīng)在牢里待了十四個月,同屆師兄弟李丁回家繼承西西里里家族產(chǎn)業(yè),與毒蛇幫打成世仇,三當家在華爾街投資,干著風投的伙計。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到最后,我似乎有點孤單。
劉旸的感性與溫存已經(jīng)在毒蛇幫打磨得不剩什么,但還是會在扣動機板時遲疑。
彈簧震動時,劉旸又想起了什么呢
劉旸有時也會質(zhì)疑,自己什么時候可以這么冷酷了,冷酷到不在乎生命的逝去。
想完之后又會笑自己感性。若是讓上一任大當家馬旭東聽見了,不知道怎么笑他呢。
哦,不對
沒有人會再笑他了。
劉旸從回憶里掙脫出來,看著窗外,八月份了,風里已經(jīng)有了蕭瑟的意味,開始降溫,落雨,開始又一個季節(jié)的輪回。劉旸摩挲著拇指上的扳指,把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