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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文說,“紅顏總是薄命,書生幾番多情,帝王身不由己,新詞添舊曲,幕落又幕起,唯有那看客清醒?!?/p>
“相逢難逃別離,姻緣斷情難續(xù),殷勤多是假意,人心道不明,初聽只當戲,再聽已懂曲中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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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炎327年。
鎮(zhèn)守邊疆的藩王因煩擾鄰國頻頻作亂,大開城池供敵軍侵占。
奸殺搶擄,強戮亂淫,生靈涂炭,民不聊生。
藩王從禹是先帝一母同胞的皇弟,當今帝王的親皇叔。
誰都沒想到有如此血緣牽絆的藩王會做出這等事。
他勾結外敵,私通朝臣,欺上瞞下。
待帝王察覺時,已然形成了內憂外患的局面。
朝堂上不乏有狼子野心的朝臣,日日參奏佞言。
邊關外鄰國虎視眈眈,只待京城風云攪亂,里應外合,奪得這天下。
一城之隔,京城外人心惶惶,京城內卻紙醉金迷奢侈依舊。
...
梨園是先帝一手創(chuàng)辦的樂所,鼎盛時乃是京城最大的戲園。
直到先帝駕崩,新帝即位。
新舊更替,風向轉變。
風光無限的梨園就此走向頹勢。
雖不及往日喧囂,但底蘊猶在,每日往來的聽客依然很多,絡繹不絕。
這日,梨園門口來了位面容俊秀的白衣男子。
他的衣著裝束十分夸張,不僅身披大氅,還抱著個湯婆子。
在周邊都是單衣加襯的對比下,顯得格外突出。
戲臺一般在薄暮時搭起,垂暮時開演,那會也正是人多的時候。
白日也有三兩茶客包下戲場,特定某個伶人為他奏唱。
但這是極少數(shù)。
是以那道身影乍然出現(xiàn)在門可羅雀的堂前,登時就吸引了堂中眾多伶人的目光。
“公子,可是來聽曲的?”
于戲臺上走步找方位的彌杳聽到班主如是問道。
“咳咳...”
那男子話還未說出來,幾聲咳嗽倒是先出了口。
班主面上溢著的笑淡了幾分。
他見其外散的氣質像個貴家公子,應是個不差錢的主兒。
本以為能小賺一筆,沒曾想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這竟是個病癆鬼。
“我是來尋人的?!?/p>
男子聲線很低,嗓音干澀啞然,像是很久沒說過話一樣。
班主心道他沒有當場給他臉色看,全靠個人素質。
“公子怕是找錯地方了吧!這里是戲園...”
又不是妓園。
他手下的伶人可都是清倌。
男子卻固執(zhí)己見,“我沒有找錯?!?/p>
他頓了頓,問出了不下百遍的話。
“敢問班主,這里可有伶人喚作彌杳?”
班主見他態(tài)度實在良好,面色又一副慘白到隨時都會暈倒的樣子,語氣也軟了幾分。
“我手下沒有伶人叫彌杳。”
男子眸底才生出的幾縷星碎光點瞬間熄亮,眉眼間盡是憂愁。
這已經是他在京城尋到的最后一家戲園了。
還是沒有她的消息嗎?
“不過倒是有個叫杳娘的?!?/p>
杳娘?
男子驀地抬頭,似是抓到期盼般,有些急迫:“可以讓我見見她嗎?”
班主到嘴邊的話硬是被咽了回去,他想說你懂不懂這里的規(guī)矩啊?
戲園的伶人是他想見就能見到的嗎?
但男子的神情太過悲切,班主沒忍心拒絕,只是說著你且在這里稍等片刻,他去問問當事人的意愿。
男子乖乖地應了聲好,即便他再望眼欲穿,也沒做出直勾勾往里看的舉措。
班主看在眼里,抿著唇走向戲臺。
“杳娘,外面有人找你?!?/p>
彌杳趕忙走下戲臺,與班主平視。
她微微訝異,“是何人...”
她的家人都已經不在了,還會有誰記得她呢?
彌杳眼前忽而浮現(xiàn)出一副面孔。
班主沒有多言,只讓她自行去看。
彌杳壓下心中的暗緒,腳上的步子都不由加快了幾分。
終于,那人與方才浮想中的面孔完全對上,重合。
“阿離...”
“阿彌...”
他們同時出聲喚著對方。
他怎么會來?
彌杳心下大驚,心跳不受控狂躁了起來,渾身的血液也跟著叫囂,慫恿她立即撲向他的懷。
他們在一千八百多個日夜后相逢。
他終于見到了自己思念的姑娘。
他又何嘗不想將其擁入懷抱。
只是...
大腦忽地劇痛,刺得他兩眼發(fā)直,一片漆黑。
“阿離!”
...
離侖從暈眩中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軟榻上。
窗子闔得不嚴,隱有月光透過縫隙灑進房間。
這讓他意識到一個問題。
他從白天睡到了黑夜。
“你醒了?”
女子輕聲的呼喚像貼著耳邊私語,離侖臉頰發(fā)熱,忙撐著身子坐起來,就要離開軟榻,卻被彌杳推了回去。
彌杳自覺沒用多大的力氣,離侖卻像受到重擊般后仰,險些磕到床欄。
她連忙伸手去扶,卻因屋內燈光昏暗碰錯了位置。
剛想道歉,手上傳來的粘稠知覺遏制了她本欲說的話。
她轉頭點燃桌上的油燈,拎著拿到離侖面前,也因此看到了他鼻下流出的兩行血跡。
離侖感知到鼻間的溫熱,忙用手背胡亂擦拭了幾下,結果卻是弄得滿手都是。
他弱弱地解釋說這是氣血上涌導致的,殊不知在彌杳看來就是欲蓋彌彰。
但她沒有戳穿,而是拿出隨身攜帶的絲絹輕柔地擦掉其面上和手上的血跡,悶聲說道:“你還是和從前一樣?!?/p>
心里藏著事就容易慌不擇亂。
她沒有問他為何會出現(xiàn)在戲園,正如他沒有質問她為何會在戲園當伶人一樣。
他們青梅竹馬數(shù)十年,若非她家道中途遭難,他們本該于她及笄時訂婚,他弱冠時成婚。
可惜...
她身負全家上下百條人命的血海深仇,不報此仇無顏面見枉死的亡魂。
她只能辜負他的心愿,忍痛祝他再尋佳人,喜結良緣。
孤身一人萬里迢迢奔赴京城,只待有朝一日能面見新帝告一紙御狀,嚴懲作惡之人,還她親緣安息。
這是她來到京城的第五年。
日夜飽受煎熬之苦的她等到了世間留存予她的最后一絲溫暖。
少年遠離家鄉(xiāng)尋遍京城只為找到她,這讓她怎么不動容?
月色如水,彌杳忽而生出一個沖動的念頭。
她想借酒勁肆意,同他傾訴心中之苦。
她斟好了酒,與離侖對杯,一飲而盡。
離侖看著桌上盛滿的酒杯,握緊的手心微微有些顫抖。
他的身體不允許他沾酒,可他又不忍見她失望。
做出決定的他手指剛觸到酒杯,就覺自己的手腕被抓住了。
是彌杳將他酒杯里的酒都倒進了自己的盞杯里,同樣仰頭飲完。
兩杯酒下去,她的面色已有酡紅,眼神迷離卻精準地拿起茶壺倒了一杯茶水遞回給離侖。
二人舉杯對飲,他以茶代酒。
那夜他們并沒有說太多話,但自那日過后,兩人的感情疾速升溫。
往日的情誼猶在,又在特定環(huán)境的烘托下,他們愈發(fā)如膠似漆。
除去彌杳登戲臺的時間,他們都是在一起度過的。
杳娘屋里藏了男人,已成了梨園心照不宣的秘密。
但她們都默契地守口如瓶,誰也沒有向外聲張。
其一是消息傳出去對她沒有好處,畢竟是對集體利益有損的事。
其二是那男子是個病秧子。
即便容貌昳麗惹人憐愛,也逃不過短壽的命。
偶有伶人路過彌杳的房間,都會隱約聽到里面?zhèn)鱽韷阂值目人月暋?/p>
不乏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攛掇眾人下賭注,就看杳娘藏的這個男人能活多久。
有一次彌杳剛好聽到了她們在背后的議論。
向來和顏悅色的她頭一次發(fā)了很大的火,連所謂的面子功夫也沒給,用文縐縐的話明嘲暗諷了她們一通,言辭斷然地篤定他一定會長命百歲。
而后就轉身離開,再未和這些人說過一句話。
伶人們吃了沒文化的虧,被彌杳指著懟,半句話都不敢反駁。
到底這事是她們不道德在先,也不怪她那么生氣。
良久過后,一個叫杜季的伶人不屑地哼出聲:“我看他離死不遠了?!?/p>
她倒要看看彼時那杳娘還能不能豪橫得起來。
一語成讖。
離侖在與彌杳并肩漫步的小路上無端暈倒。
待彌杳將他鼻下竄涌不止的血跡擦凈,素白的絲絹已然被染成了血紅色。
...
離侖是被全身的劇痛疼醒的。
他睜開眼,再熟悉不過的天花板此時竟多了幾分重影。
離侖努力睜大又緊閉著眼睛,反復幾次都是徒勞無果。
他隱有所感自己即將面臨什么,整個人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
他急促呼吸著,掙扎著坐起身想穿上鞋子下榻,不料眼前一花腳下踩空,跌在了地上。
屋內的響聲被彌杳聽在耳中,她強壓下自己的情緒故作鎮(zhèn)定地問著醫(yī)師他的情況怎么樣。
醫(yī)師連連嘆氣,搖頭直道:“老夫觀其脈象,堪稱其為紊亂。”
“時而如釜沸,時而如魚翔,又似蝦游,或如屋漏。”
彌杳對藥識的專業(yè)術語一概不通,只得追問是何意。
醫(yī)師并未逐一解答,而是反問:“姑娘可知被江湖判為禁忌的藥?”
“曇花一現(xiàn),功效便如其名?!?/p>
“...”
彌杳送走醫(yī)師,深呼出一口氣才堪堪把外溢的悲傷掩下。
她推開房門,離侖已然坐在了窗邊的桌前,桌上赫然擺著一盞酒壺,還有兩個酒杯。
窗子半敞著,月色獨斜,晚風浸著涼。
他見彌杳回來了,極力壓制著體內噴薄欲出的血,扯出了一抹笑,“阿彌。”
一如往昔他喚她一樣。
只是彼此都知道今時過后,可能就再無以后了。
彌杳如尋常般徐步走向他的對面坐下,他們舉杯同酌,卻在仰頭飲盡的那一瞬,一行清淚順著眼角滑向了發(fā)間。
濁酒燒身,嗆得離侖狂咳不止,每一聲都帶著血。
彌杳再顧不得什么,大步掠到離侖身旁,看到他眼眶通紅,面露不甘。
“這酒好烈啊...”
“阿彌...”
離侖死死抓住彌杳的手,竭力看著面前姑娘的面容,似是怎么也看不夠般。
彌杳鼻尖一酸,美人泣淚,無聲慟哭。
“阿彌...”
“我還沒有娶你進門...”
老天無眼,從不眷顧任何有情之人。
但他從未像現(xiàn)在這般虔誠,懇切神佛垂憐,賜他一場生機。
他不想死。
據說人死之前最先消失的是視覺,其次是觸覺,最后是聽覺。
他看見彌杳悲戚的面容于眼前消散,好像有一滴淚落在他的額間,還有一聲嗚咽。
“我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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