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藍風挽32歲那年，她的父親藍信一去世，享年59歲。那年她的弟弟霍風嵐30歲，母親霍憶枝55歲。

一切都似乎是忽然之間發(fā)生的。

她那位身體硬朗的父親出了車禍，車禍發(fā)生時他護住了母親，后來他搶救無果去世。母親霍憶枝58歲依舊保養(yǎng)的很好，皺紋和白發(fā)竟屈指可數(shù)，身段也一如從前?？删驮诟赣H去世后，她似乎是一夜之間變得兩鬢斑白。

母親表面上并未表現(xiàn)出過多的悲傷，只是開始對一切事物都變得淡淡的。她經(jīng)常坐在窗邊的搖椅上看著書，又抬頭看向遠處明凈的天空，那時歸尋的所在，所有逝去的靈魂，都被安放在這無邊無此的遼源地方。

后來，她開始夢魘，很平淡的夢魘，沒有驚聲尖叫，沒有惶恐不安，只是會夢游。

霍家老宅外有一顆梔子樹，正對著樓下的窗戶，那顆樹是外祖母和外祖父定情的地方，也是父親和祖父埋葬的地方。

母親會半夜從房間中走下樓，打開對著那棵梔子樹的窗戶，靜靜的跳著舞，伴著梔子樹上風鈴的響聲，似一場無聲的啞劇，似殘花淚般凄美。

后來，藍風挽在母親意識清明時問她知不知道這些，而母親只是歉意的笑笑，表示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冬季來臨，母親夢游的次數(shù)愈發(fā)的頻繁，醫(yī)生也表示母親是憂思過度，并沒有什么很好的辦法，只是開了中藥調(diào)理。在中藥的調(diào)理下，霍憶枝的情況似乎也在好轉(zhuǎn)，甚至有時會神采奕奕的出門去接弟弟霍風嵐的孩子。

新年那天，少見的，香港竟然下起了雪。

……

我是霍憶枝，我55歲那年，和我歷經(jīng)風雨攜手三十多年的丈夫去世了。

因為一場車禍。車禍發(fā)生時，他下意識的護住了我，可他卻去世了，我自己茍活于人間。我努力在孩子們面前掩住悲傷，裝作無事發(fā)生，我不想讓我的孩子們擔心我?？晌业纳眢w還是出賣了我，在藍信一化作骨灰并下葬那天，我一夜白了頭。

午夜夢回之時，我常常會看到他。

如我們初見時那年，那時我19歲，他也才不過23歲。那時…我年少，他未老。往事依稀混似夢，他入夢中來，如曾經(jīng)一樣環(huán)著我，同我說笑親昵，或如在自家舞廳那樣與我共舞一曲，像從未離開般。只是夢都會醒的，一覺醒來，他便不復存在，心里空落落的，悵然若失。

于是，我開始期盼著每一個夜幕降臨，他會出現(xiàn)在我的每個夢境。夢中悠揚的音樂響起，他攬過我的腰身，我們搖身一變回到我19歲那年的城寨，熟悉的房間和小廳，僅有的一點日光從狹小的窗口照進來，梅雨季節(jié)特有的潮濕氣味，不知哪個角落長出了斑駁的霉菌，門外小巷里的吆喝聲、笑聲、說話聲…九龍城寨，我們回憶中忘不掉的地方。那里的樓攀附生長，如同一片森林，雜亂無章。

房間里的碎花布沙發(fā)，掉了皮的墻體，有些陳舊的地板，沙發(fā)對面熟悉的木質(zhì)鋼琴，書柜，卡拉OK機……我和愛人共舞著，如風雪中自在高歌的天鵝，如八音盒上不斷旋轉(zhuǎn)的人偶般不知疲倦。

我蒼老了好多好多，我想我大概要隨著我的愛人一起離開這個世界了。

我的兩個孩子們擔心我的身體，帶我四處求醫(yī)，最終開了些調(diào)理的中藥。不得不承認的是，中藥很管用，我一夜安眠，再未夢游，卻也再也未在夢中見到信一。

我是那么的想要見到他，卻又怕我的兩個孩子擔心，因此也便聽了他們的，每天按時吃著中藥。

直到一個新年，我心中的思念愈發(fā)濃重，如萬只螞蟻在啃食我的心臟，使我苦不堪言，似乎一閉眼就會想到那天車禍現(xiàn)場的血肉橫飛，或憶起昔日與愛人相伴之時。

那天是新年，少見的，香港下了雪。我那天破例沒有喝下那碗中藥，而是趁著女兒藍風挽并未注意時將中藥倒掉。

于是，那天晚上，我毫不例外的夢到了我的亡夫。

我是那么的清楚那只是一個夢境，夢境中城寨里那間熟悉的屋子，窗戶在越變越大，隱隱可以看見窗外陰沉的天空，下雪了。

“下雪了信一…”我被他攬著腰身，完成了最后一個下腰的動作。腳尖劃過木地板的瞬間，窗戶被風雪吹開，雪花夾雜著風吹進那間小小的屋內(nèi)，在我們的身邊旋轉(zhuǎn)著，飛舞著。我不知道那間屋子的窗外什么時候開始多了一棵梔子花樹，花朵在飛雪中翩翩綻放，一室清香。

“跟我走吧，憶枝?！蔽覞u漸直起腰身，被他摟在懷里，“我們不再分開了好不好？”

我哽咽著點點頭。

意識在伴隨著不知哪里傳來的風鈴聲中變得越來越模糊，夾雜著風雪和花香，我的視線漸漸落在了藍信一那雙眼睛上。

……

我叫霍風嵐，藍信一和霍憶枝的第二個孩子。

我的母親霍憶枝在父親去世后不久去世，那天是新年，香港下著雪。

那天晚上，我?guī)е夼≡诶险?，半夜起床喝水，發(fā)現(xiàn)母親的舊病又一次復發(fā)，在午夜夢回時夢游到樓下那扇窗前跳起了華爾茲。母親的舞姿還是那樣輕盈優(yōu)美，腰肢依舊柔軟如年輕時那樣，一襲白色的睡裙似月下的幽靈，在祭奠著往來的亡魂。窗戶打開著，外面的雪隨著風飄入屋內(nèi)，環(huán)繞在母親身邊，似父親的亡魂伴在母親的左右。

天氣那么冷，我擔心母親受寒，便想走過去關(guān)掉窗戶，走到窗前，卻在恍惚間，從開著的窗戶玻璃反光上看到梔子樹似乎開了花。

奇怪，明明是寒冬臘月，梔子怎么會開花。

我疲憊的揉了揉眼睛，窗外的樹并未開花，仿佛剛剛所看到的一切只是我的幻覺。

我關(guān)上窗戶，轉(zhuǎn)頭看向母親，卻發(fā)現(xiàn)母親停下了腳步，抬頭直視著我的雙眼，眼中如父親病未去世時那樣，帶著無限的溫柔和笑意，這是我們許久未見的神色。

“阿媽…”我嘗試開口喚她。

她什么都沒說，只是平靜的閉上雙眼，向前倒去。

有什么東西似乎在這個夜里無聲的碎裂了，就那樣悄無聲息，如一根繃緊的琴弦，忽然的斷裂了。一股血腥蒼蒼莽莽，如尖銳的利刃，穿過這個少有的飄著雪的夜空，劃開胸腔，直插入心臟中央。

我的母親追隨父親而去。

哦對了。

父親死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不敢直視鏡中自己的雙眼，那雙眼睛和父親格外的相像。我想我能理解母親最后看向我時眼中那柔情的，充滿了愛意的目光。

也好。

在最后的時刻，我想她看到了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