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翼宸的眼神漸漸從迷霧中清晰起來,他猛地睜開雙眼,仿佛要將所有的黑暗都驅散?!安弧业呢瑝魪膩聿皇悄?,而是我自己!”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決絕和自責。因為害怕做夢,他甚至不敢入睡,哥哥去世后,他也從未在夢中與哥哥相遇?!拔乙獞?zhàn)勝的,是我一直在逃避、一直懦弱的自己!”
光劍應聲而出,卓翼宸毫不猶豫地將劍尖刺向自己的心口。鮮血沿著劍身緩緩流淌,劍光刺得人睜不開眼。幾乎在同一瞬間,他拔出劍,轉身朝著離侖的方向迅速刺去。白初眼疾手快,順勢接住了即將倒下的趙遠舟。
離侖顯然沒有料到他會如此迅速地恢復清醒,慌亂間急忙后退,手中撥浪鼓搖動,調動冉遺作為肉盾。卓翼宸被迫停下腳步,面對冉遺的猛烈進攻,他被暫時拖住。
白初見狀,立即咬破了自己的食指,妖力凝聚成一顆血滴,懸在指尖。趙遠舟也掙扎著用手指沾了點心口的血,輕輕抹在嘴唇上。二人齊聲念道:“碧海茫茫去無路,卻在人間。星河渺渺執(zhí)子手,天地同游。破!”
人的記憶總有一個錨點,只要拉起其中一塊,讓他意識到自己是誰,哪怕只是一瞬間,就不會再成為傀儡。離侖的寄生傀靈之術也隨之失效。白初的那一滴血,不僅將離侖寄生的那片槐葉從齊歆姣身上完整剝離,還能短暫護住她的心脈。
冉遺的動作猛然停滯,瞳孔劇烈震動,耳畔似乎傳來齊歆姣念誦這兩句詩的聲音,他逐漸恢復了意識。與此同時,齊歆姣的眼神也發(fā)生了變化,離侖的那片槐葉被完整剝離,飛到了白初手上。遠在大荒黑暗中的離侖見無法再操控他們,恨恨地說了一句:“真是無用?!?/p>
隨著離侖的控制失效,齊歆姣又變回了原來的她。冉遺與齊歆姣緊緊相擁,然而短短片刻后,齊歆姣便無力地倒了下去。
趙遠舟輕嘆一聲:“她被寄生的時間太久了,五臟六腑已被離侖的戾氣侵蝕……”白初看了看手中的那片槐葉,眼中閃過一絲不舍,最終還是堅定地說出了那個字:“焚?!?/p>
淚珠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她最后看了一眼齊歆姣,嘆了口氣,用手抹去淚水:“讓他們好好珍惜最后的時光吧?!?/p>
彌留之際,齊歆姣腦海中浮現(xiàn)出她短暫而痛苦的一生。唯有與冉遺相識的日子,像暗夜中的星光,令她難以忘懷。
小時候,她曾以為父親的眼神不會騙人。她見過父親如何對待其他兄弟,眼中滿是器重、驕傲和慈愛。然而,當她凝視父親時,他的眼神冷漠得如同看著一件工具。年幼的她曾試圖從父親眼中找到一絲別的情緒,但換來的只有憤怒和厭煩。她因此被罰跪祠堂。
有傳言說她的母親容貌極美,是父親精挑細選的女人,為的是生下一個貌美的女兒,日后結交權貴。所以她的名字和生辰都是由未來的夫家決定的,只為確保納采問名納吉環(huán)節(jié)不出差錯。
齊歆姣不愿相信這些傳言,若信了,人生也太過悲哀。不過是從一個囚籠,去另一個囚籠,金絲雀的命運本該如此,可有誰問過她的意愿?誰又有權力來支配她的一生……既然沒有選擇,不如不去想。
淡煙知道每次聽到這種傳言,小姐嘴上不說,心里總是難受一陣子。所以只要有人說起,她就會拿著大掃帚趕走那些“閑言碎語”。
對于齊歆姣而言,自己房中的四個下人,就是她的家人,有數(shù)面之緣的白初就是她唯一的朋友。
起初她只知道白初是向王的幕僚,后來有一次白初帶著太子偷偷溜進齊府躲著那些侍衛(wèi),她才知道,白初就是永寧,而此事,只有這二人知曉。
齊歆姣如今的名字和表字,是在初見白初時,白初勒令她父親定下的。白初為她選這個名字,希望她一生喜樂無憂。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擁有屬于自己的名字。之后,她聽聞了許多關于白初的事跡,成了她心中欽慕的對象。她羨慕白初的聰慧可以走出宅院,精通于商貿,謀算于朝堂;她羨慕白初一身武藝正氣,可獨自闖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實現(xiàn)自身的抱負。而她只能在這囚籠里,孤立無援……
籠中鳥往往比任何人都向往自由的天空……
齊歆姣自小體弱多病,這病似是打娘胎里帶出來的,怎么也治不好,今年入冬后,也不知怎么,比往年都要嚴重。
細雪紛飛,屋內炭火燒得旺,齊歆姣臉色蒼白,身形單薄,這一場病下來,她又瘦了許多。她靠在軟榻上,靜靜地看著窗外的雪,桌上的藥碗已空,只殘留些棕色藥渣。
淡煙匆匆走來,給她又添了衣裳,然后利落地收走藥碗,說道:“小姐,有人主動登門,說可以治好小姐的病,老爺讓他來瞧瞧了,但我見那人有點怪……”
淡煙話還沒說完,那人便到了,淡煙只好悻悻閉嘴。
齊歆姣抬起頭,看見那人用黑紗半蒙著臉,只露出一雙好看的眼睛。他走過來在榻邊坐下。他的手中提著一個木食盒,她有些好奇,這倒是第一個提著食盒來看病的。
那人打開盒子,里面是一碗鮮美清亮的湯。他拿出來,吹散了熱氣后,遞給了齊歆姣。她聞到氣味,很是詫異,竟不是苦到難以入口的湯藥,而是……
“魚湯?”
男人點了點頭,應道:“魚湯?!?/p>
齊歆姣撐起身子,湊過去,猶豫著喝了幾口魚湯,她從沒喝過這樣的魚湯,十分鮮美,她分辨不出是什么魚。
男人看著齊小姐目光關切,他拿碗的衣袖下,露出有一道剛剛愈合不久的傷疤。
齊歆姣喝完抬頭,就迎上了那道溫柔關切的目光,她便更加確定了這個人是誰。但她心中仍感到詫異,她最近夜夜在夢中見到一個男子,那個男子的眼睛很美,她不會認錯,就是眼前的人。
此刻虛弱不堪的她,回想著這僅有的一點美夢,心緒萬千,最終只溫聲說道:“第一次見你,你用布巾遮臉,但我記住了你的眼睛,你的眼睛真好看,像一面月夜下的湖?!?/p>
冉遺抿了抿唇,最終鼓起勇氣回答道:“不,那不是第一次?!?/p>
冉遺細細地講起兩人第一次相遇。
萬物萌發(fā)的季節(jié),齊歆姣獨自坐在湖畔,看著眼前的景色,臨水照影,有些孤獨。
淡煙蹲在旁邊的草叢里,摘了一把狗尾巴草,問道:“小姐為何總來湖邊?”
齊歆姣托著下巴,望著平整如鏡的湖面,似乎在透過這面湖想象著什么。
“書上說,百川歸海,萬水回淵。但你看這片湖,終日困于深林,它能夠歸向大海嗎?”
淡煙的手指靈巧,正將那些收集來的狗尾巴草編在一起,頭也不抬地回答道:“小姐念書多,小姐都不知道,淡煙更不知道啦?!?/p>
齊歆姣目光中流露出憧憬之情:“聽說大海非常遼闊,潮汐起落,潛流暗涌,雄壯又悲憫。書上寫,大荒東海,少昊之國,碧水白沙,真想親自去看一看那樣的景象。可惜……”
齊歆姣神色暗淡下來。
“小姐,你看,這是淡煙給你編的小魚!”淡煙用狗尾巴草編織成了一條小魚,興奮地展示給齊歆姣看,隨著手的上下變動,那魚尾竟也似真魚一般靈活擺動。
淡煙舉著那魚“游”到了齊歆姣面前,齊歆姣笑著收下了那條草編的小魚。
岸邊突然傳來動靜,冉遺以人形的姿態(tài)爬上岸,卻搖搖晃晃地倒下了。
淡煙警惕地站起身大喊:“誰在那邊?”
臨岸處傳來痛苦的呻吟。
齊歆姣說道:“好像有人受傷了。”
齊歆姣和淡煙循著聲走過去,卻沒有看見人影,卻只見一條大魚躺在岸邊,身上有傷口,魚鰭斷裂。
……
二人靠在那艘小船上,齊歆姣心里已經知道了答案,她屏住呼吸,仔細地聽著身邊的冉遺說話。
冉遺繼續(xù)道:“那時,我被獵妖人追殺,受了重傷,一路隨水漂流,以為自己就要死了?;秀敝g,我看到你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小姐?!?/p>
齊歆姣記得,她與淡煙出門時,總會習慣性帶些藥,所以那次,她從小包袱里掏出了一個小藥瓶,而后蹲下,輕輕撒一些止血藥粉到那條手上的魚身上。
淡煙探頭看那條大魚,有些疑惑:“人用的止血藥,魚也有效嗎?”
“不知道啊……救救看?!饼R歆姣掏出手帕,準備把魚受傷的地方包起來。
淡煙立即出聲:“小姐,魚不能用手帕包著吧。”
齊歆姣的包扎魚的手停頓,問道:“那怎么辦?”
主仆二人大眼瞪小眼。
齊歆姣忽然想到了什么,用帕子浸滿了水,再去包住那條魚。
冉遺努力睜開眼睛,好記住救他之人的模樣,仇要報,恩也要報。
只是他睜開眼時,仿佛見到了大荒傳說里的神女,她的眼神溫柔又悲憫。那一刻,他對自己說,不可以死。一定要再見到她。
魚被放進院中的水缸里,齊歆姣悄悄養(yǎng)了起來。
齊歆姣目光關切又溫柔,正趴在缸邊看著他。她從沒見過長成這樣的魚,她覺得自己有義務知道這條魚的名字,于是跑去翻找了許多書,才確定這是冉遺魚。
淡煙有時提起他還說“那條魚”,齊小姐總是不厭其煩地更正,他叫“冉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