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最終,在四目相對的瞬間,在他那雙平靜得沒有任何波瀾、如同看一個陌生闖入者般的目光注視下,所有的驚濤駭浪、所有的千言萬語,都只化作了一聲極其輕微、帶著塵埃般顫抖的問候,笨拙地滑出干澀的唇瓣:
“你好……”
陽光透過花架,在他淺色的亞麻襯衫上投下斑駁的花影。他看著我,臉上依舊是那種溫和的、面對顧客的禮貌神色,只是那雙沉靜的眼眸深處,似乎有極其微弱的漣漪一閃而過,快得如同錯覺。他微微頷首,聲音平和,像拂過花瓣的微風(fēng):
“你好,先生。需要些什么花?”
那平靜的語調(diào),像一根極細(xì)的針,精準(zhǔn)地刺入我靈魂深處最痛的角落。「先生?他叫我先生?」
那些被強(qiáng)行壓下的、帶著血腥味的記憶碎片再次翻涌,我想起我猙獰的咆哮,還有那聲心碎的關(guān)門聲……
心口那片沉重的悶痛瞬間化為尖銳的刺痛,直沖眼眶。我下意識地抬手,指尖無意識地按在了左胸的位置,仿佛想壓住那顆在悔恨和痛苦中瘋狂擂動的心臟。
我的目光無法從他臉上移開,貪婪地、近乎貪婪地描摹著那熟悉又陌生的輪廓。陽光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陰影。他安靜地等待著,沒有催促,也沒有絲毫的不耐煩,只是平靜地站在那里,周身縈繞著花草的清新氣息,像一株在風(fēng)雨后安靜扎根、自顧自生長的植物。
喉嚨像是被粗糙的砂紙反復(fù)摩擦,干澀得發(fā)疼。那些翻江倒海的情緒在胸腔里沖撞、撕扯,最終,卻只擠出了一句連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甚至有些荒謬的話:
“我……我好像……” 聲音艱澀地停頓了一下,每一個字都帶著微不可查的顫抖,“……見過你?”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多么拙劣,多么蒼白,像一個最蹩腳的搭訕者。遺忘的是我,驅(qū)逐的是我,現(xiàn)在站在這里說著“好像見過”的也是我……
多么可笑。
果然,他眼中那絲微弱的漣漪徹底消失了。那雙沉靜的黑眸里,只剩下純粹的、面對陌生人的溫和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禮貌疏離。他唇角極淡地彎了一下,那笑容很輕,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轉(zhuǎn)瞬即逝,沒有溫度,也沒有抵達(dá)眼底。
“是嗎?” 他的聲音依舊很平和,聽不出任何情緒,目光自然地轉(zhuǎn)向身邊一桶開得正盛的向日葵,“先生是覺得我面熟?或許是在別的花店見過吧。這條街上,花店也不少?!?
他避開了。
用最溫和、最體面的方式,避開了我那句帶著試探,也帶著無盡痛悔的“見過你”。他似乎真的是一個技藝高超的園丁,用最輕柔的動作,修剪掉了一根不合時宜的、帶著尖刺的枝條。
心口那片尖銳的刺痛,瞬間化為了冰冷的、沉重的鈍痛,沉甸甸地墜下去。陽光依舊明媚,滿室的花開得喧鬧而熱烈,空氣里浮動著令人心醉的芬芳??晌覅s感覺置身于一片無邊無際的冰原,徹骨的寒意從腳底蔓延上來。
他不記得了,或者……他選擇了不記得。
那只胖乎乎的三花貓不知何時踱到了我的腳邊,用它毛茸茸的腦袋蹭了蹭我的褲腳,發(fā)出慵懶的“喵嗚”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瓷的目光隨著貓的動作落在我身上,又很快移開,落在了旁邊一束用牛皮紙精心包裹好的、淡紫色的鳶尾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