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青的長草,稀疏的草穗,是暗林獨有的。
每年,到了秋季,那些原本在春天嫩綠的,嬌嫩的草,就要長長,莖干變的柔韌,并抽出穗子來。即使不是稻谷,它們也要湊一湊這秋日瓜果豐收、麥谷低垂的熱鬧。
長長的草,長過少年的膝蓋,遮埋住他的紫色長靴。一踢一踏,發(fā)出“沙沙”的聲音。
柒呆呆地看著樹林。
真是奇怪……這么多年了,還是一點都沒變。草也還和自己印象里秋季的草一樣,樹也還是那記憶中的樣子,還是那張揚的紅葉……
但是似乎又一切都不一樣了。
至于是哪里,他也不知道。
他隱隱覺得有些慚愧,不敢進(jìn)林子里去。
這有些像遇見了多年未見的老朋友。終于見到了,發(fā)現(xiàn)老朋友是一點也沒變,但是自己呢……恐怕不愿意讓朋友看見自己變成這幅模樣吧……
他站在暗林邊緣的草叢中,向林子深處眺望。
……
母狼站在那一堆血肉前。
那似乎是什么動物被剝?nèi)チ似っ?,渾身光溜溜的,粉紅粉紅的,又沒有頭,看著很奇怪。
“阿媽……”
母狼忽然怒吼了。她背對著那血肉模糊的一坨,將它護(hù)在身后,沖著一個小男孩嘶叫。
母狼落淚了。
她死死盯著男孩,眼里是恨。
男孩知道,自己應(yīng)該離開,不然阿媽大概會撲到自己身上吧。
“好,我走,我走……”
……
然而男孩不久又回來了。
他怎么能真的離開呢?
那是他的家啊。
至少,對他來說像家一樣的。
……
母狼似乎精神恍惚了。
以前母狼每日都很有精神。她的皮毛是灰色的,閃著銀光的。她的乳房是飽滿的,身軀是富有肌肉的線條的,健美的,強勁有力的。她的眼是會閃光的,就像男孩第一次見到的她在灌木叢里的閃閃發(fā)光的眼睛那樣。
她每日都早早去捕獵。
雖然她失去了三只狼仔,但她還有一只活著呢,而且,她還收養(yǎng)了一個孩子呢……
那孩子雖不是狼,但他也沒有了家人。
那么他們就是一家人了。
……
但母狼現(xiàn)在似乎頹廢了。她的皮毛灰撲撲的,不再是那種富有光澤的銀灰,而是那種像是臟了一樣的灰。她還消瘦了,她的乳房皺縮了,耷拉著。她的腰背的線條沒有了。她漸漸的顯現(xiàn)出一條條肋骨來了。
她再也不去捕獵了。
她似乎耗盡了她全部的氣力,再無力抵抗了。
……
男孩于是便自己捕獵,照顧母狼。
然而母狼不愿意吃東西。
她的身體開始褪毛,皮毛斑斑駁駁。
“阿媽,吃一點吧。”
母狼只是無力地抬抬腦袋,無神的眼睜開,看看男孩,又放下腦袋,眼睛微微瞇上了。
男孩有些難過。
事實上,他的心里似乎絞痛著,胃里也是燒灼的痛。
可是沒有眼淚。
他不能哭,阿媽看見了會難過的。他還要照顧阿媽呢……阿媽一定會好起來的……
……
一日,母狼似乎發(fā)了瘋似的。她睜眼一看見男孩,那骨瘦如柴的身體忽然似乎被注入了興奮劑似的,猛的起來。男孩正要給母狼喂吃的,冷不丁被咬了一口。
母狼死死的咬著男孩的胳膊,小男孩的右手小臂鮮血淋漓。
“阿媽!是我啊,”男孩咬著牙,強忍疼痛,一邊掙扎著胳膊,“你松口啊……”
母狼似乎漸漸累了,嘴松開了。
男孩看著閉著眼的母狼,似乎感覺不到小臂的疼痛。
母狼像是木乃伊一樣了。只有那微微的一起一伏,還可以表示這是個活物。
……
第四天一早,男孩醒來,發(fā)現(xiàn)母狼不見了。
他四處尋找,發(fā)現(xiàn)原先埋阿圓尸體的那塊土被刨開了。
阿圓的尸體也不在了。
是阿媽把阿圓帶走了嗎?
似乎只有這種可能。
可是,阿媽都那個樣子了,她怎么帶走阿圓呢?她又能帶去哪里呢?
……
他找啊,找啊。
找遍暗林的每一顆樹洞,每一個石窟。
可是就是找不到阿圓和阿媽。
她們似乎憑空消失了。
他又是一個人了,就像當(dāng)初沒遇見阿媽那時一樣。
可是,先前他是未曾擁有過,如今又失去了……這又怎么能一樣呢?
……
柒在暗林的邊緣佇立許久。
你不進(jìn)去嗎?
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問他。
秋風(fēng)瑟瑟,吹動淡青的草叢,像粼粼的海。風(fēng)欲要吹下少年的兜帽,卻被少年緊緊拉著帽檐,只能徒勞地把少年的紫衣一下下拍打在他身上。
柒深深地看了林子一眼,又繼續(xù)趕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