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宮中的氣氛凝滯得仿佛能滴出水來,每個人的胸口都壓著一塊無形的石頭,皆是惴惴不安。
沒被波及的宮人說話做事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個不對就被侍衛(wèi)抓走。
這樣大的陣仗,皇上到底要做什么?
眾人心里揣測不已,卻無人敢多言一句,都老老實實的待在自己宮里,等著這場風波過去。
看著宮里的奴才一個一個減少,華妃心頭很是不安,她提拔起來的內務府太監(jiān)總管黃規(guī)全也被抓走了,這于她而言無疑是不小的打擊。
她怕黃規(guī)全在受刑之后會撐不住,胡亂開口說出些不該說的話。
若是皇上聽信了那些胡話,哪怕只是有一分的懷疑,卻因此對她心生芥蒂,那就不好了。
而皇后那邊,亦是憂心忡忡。
身為一國之母,她的耳目自然比其他妃嬪更為靈通,知道的事情也多一些。
眼下宮里的包衣奴才牽涉了截留貢品、貪污瞞報,賣官鬻爵、插手皇嗣等事,鬧得后宮混亂、滿城風雨,她難免擔心自己手底下的人是否會牽涉其中。
一旦皇上的人查出什么蛛絲馬跡,她手底下的人若是真被抓到把柄,這樣的殺頭的大事,她是不會保他們的。
更讓她憂慮的是,眼看著皇上打算清洗宮中的宮人,被牽連到的奴才必定不少,那她手里的可用之人怕是要大幅減少。
到那時,她想要繼續(xù)在暗中布局謀事,必然再難如從前般方便了。
這種步步逼近的危機感,如同無形的鎖鏈,將她纏繞得愈發(fā)不安。如今她只盼著手底下的人都不曾參與進這些殺頭的事才好!
轉眼事情漸漸過去,眾妃嬪才稍稍松了一口氣,宮里凝重的氣氛也漸漸緩和下來。
各妃嬪身邊以及宮里空缺的宮人,很快就有從盛京調來的大批的包衣填補上了,此事一看就是皇上有備而為。
雖說這些新補上來的宮人一時用著不趁手,但好歹沒有鬧出什么大亂子,各宮小主將就著也就應付過去了。
宮外被抄家的包衣家族或死或貶或流放,而那些抄出來的銀兩數(shù)目之巨,竟堪比國庫將近一年的稅收!
更別提那些皇帝連見都沒見過的珍稀貢品,也都堆在這些包衣奴才的庫房里。
皇帝看著這些也原本屬于國庫和他私庫的財富,身上散發(fā)的寒意讓人不寒而栗,也讓大殿內的空氣都仿佛染上了一層冷霜。
被怡親王舉薦一同辦理此事的恒親王站在一旁,嘴里發(fā)出嘖嘖聲,臉上帶著幾分驚嘆與思索。
他未曾料到這些包衣奴才竟如此大膽,藏污納垢到如此地步。
這也讓他暗自盤算著,等回府后一定要讓管家也去查查自家府里的那些包衣奴才是否也中飽私囊,有沒有借著他的名頭在外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免得日后連累他。
若是真查出來,那些抄出來的銀子應該也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額,都是他的進項呢!
再者,上行下效,皇上都已經動手清理這些“蠹蟲”了,他作為臣弟少不得表個態(tài),自然也是要毫不容情處置那些個膽大包天的包衣奴才,以示對皇兄的支持。
怡親王擔憂地看了一眼面色陰沉的皇帝,出聲勸道:“皇上切莫為此等奴才氣壞了龍體,實在不值當。幸而發(fā)現(xiàn)及時,未讓他們將大清的根基蛀蝕殆盡。然此事也警醒了咱們,往后對內務府與包衣奴才的管束需更加嚴格,方能杜絕這樣的事再度發(fā)生?!?/p>
皇帝聞言點點頭,調整好了情緒,將從那些包衣家中抄沒來的銀兩拿出一些,分別賞賜給恒親王和怡親王每人一萬兩,以此嘉獎他們在這件事上辦事妥當。
這一舉動不僅緩和了恒親王與皇帝之間的微妙關系,更是讓恒親王覺得有些受寵若驚,從前這樣的優(yōu)待唯有十三弟能得,如今他倒是跟著沾了光。
三人正商議著讓宗親們都去徹查各自府中的包衣奴才之事,這時太后讓人來請皇帝前往壽康宮一趟。
皇帝看了一眼兩個弟弟,眉頭微蹙,眼中閃過一絲無奈。
然而,縱使不愿面對,太后那邊終究是需要交代的。
他揮了揮手,示意兩人退下。
老五和老十三極為識趣地躬身告退,心中卻忍不住感慨,皇上這一趟去壽康宮顯然不會輕松。若是太后因氣惱而病倒,只怕他又會被背上“不孝”的名聲。
但話說回來,抄這些包衣奴才所得的收獲如此豐厚,誰又能不動心?
倘若換作他們自己,恐怕也會這么干!
臨走前,老十三擔憂地回頭看了皇帝一眼,見他神色沉靜,似是想好該如何面對太后的責問,這才放心下來,與恒親王一同離開。
一進壽康宮,皇帝就看到太后臉上籠著一層陰翳的寒霜。
他神色泰然地走上前去請安:“皇額娘吉祥,不知叫兒子前來所為何事?”
不待太后開口示意起身,他已經自顧自地坐到了一旁,姿態(tài)閑適,也不說話。
見狀,太后重重拍了拍桌案,冷聲道:“皇帝,你這是在做什么,抄你外祖家嗎?皇帝好大的龍威,這么大的事,竟然也不跟哀家說一聲!”
說罷,她怒火直沖天靈蓋,隨即胸口起伏不定,捂著胸口咳嗽起來。
竹息見狀,連忙上前替她輕拍背部,為了緩和這對母子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只得婉言勸道:“太后息怒,想必這些奴才該是犯下大錯,皇上才會出手懲治?;噬衔磳⒋耸赂嬖V您,也是怕您氣壞鳳體。”
皇帝神色平靜,語氣淡漠卻擲地有聲:“皇額娘可是為了烏雅氏憂心?其實您不必擔心,兒子只是讓烏雅家吐出他們貪占的東西而已,并未趕盡殺絕,更沒有波及烏雅家其他人,已是顧全了您的顏面。至于那些被革職的烏雅家近親旁支,他們若想繼續(xù)留在內務府做事,怕是不能了?;暑~娘明鑒,烏雅家多數(shù)子弟乃是武將出身,此事并未動搖其根基。而那些罪魁禍首,既已落馬,便不會再牽涉其他人。烏雅家族中未參與此事者,皆會安然無事,兒子也不會罷免他們的職務,皇額娘何必因幾個不成器的東西氣傷鳳體?”
他覺得人沒死,只是被革職以及將貪墨的東西吐出來,不僅留了烏雅家全族上下的性命,且還沒有牽連其他族人丟了官職,難道他還不夠照拂烏雅家嗎?
其他包衣家族可是全族獲罪,哪怕沒參與此事的,也都被流放了。
太后還想如何?難道讓他放過烏雅家那些犯了事的人,權當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他若真的這么做,置大清律法于何地?置祖宗規(guī)矩于何地?置皇權于何地?
這大清的江山姓愛新覺羅,可不是姓烏雅,愛新覺羅家的人犯了此罪,他都不一定會輕易饒恕,何況還只是一個區(qū)區(qū)烏雅氏。難不成烏雅氏妄想踩在他愛新覺羅氏頭上?
若是他許了此事,那簡直就是倒反天罡,日后他也無顏面對列祖列宗了。
皇帝的話落在太后耳中,簡直如同針刺般難受,她差點眼前一黑昏厥過去。
按著皇帝的意思,合著她還得感謝他對自己外祖家“高抬貴手”,沒把事情做絕?
她算是看明白了,這個大兒子早已是個冷血無情的帝王;偏偏最得她心的小兒子又被幽禁在皇陵,無法相助;至于其他人,更是靠不住的墻頭草。
皇帝鐵了心要整治包衣家族,誰又能違逆他的心意,就連她這個親額娘都不行。
此事上朝臣們皆選擇緘默,畢竟包衣是皇家的奴才,皇帝要處置自家的奴才,同他們又有何干系;而宗親們知道包衣奴才犯下的這等大罪,只會趁機徹查自家府里的包衣奴才,不落井下石就算是好的了,哪里還會求情?
太后緩過一口氣,原本打算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試圖讓皇帝收回成命,至少放過烏雅家及與之交好的其他包衣家族。
然而,當她抬眼看向皇帝,迎上那雙冰冷卻不容置喙的眼睛時,所有的話語都哽在喉間。
那一瞬間,她明白自己根本勸不動這個兒子,因為他不僅是她的兒子,更是大清說一不二的君主。
若她執(zhí)意施壓,以她對皇帝的了解,他極有可能做得更絕情,連對烏雅家現(xiàn)有的寬容都會一并撤回。
太后閉了閉眼睛,神色有些頹然。
眼見事情再無轉圜余地,太后揮手要將人趕出去:“皇帝既然已下了旨,哀家便是再說什么,想來你也未必會聽。既然如此,那皇帝便走吧,哀家累了,要歇息了?!?/p>
她聲音低緩,帶著幾分疲憊,卻也透出深深的無奈。
停頓片刻,她心灰意冷地補充了一句:“皇帝才是大清的君主,左右……哀家是管不了你了?!?/p>
皇帝的目光落在太后的臉上,看到她那副仿若萬念俱灰的神情,他的心頭泛起陣陣波瀾。
他不禁想起在額娘心里,最重要最疼愛的兒子始終是十四弟,甚至連烏雅家的人,在她心中的分量也超過了自己這個親兒子。
更令他難以接受的是,他的親額娘隱約有“兄終弟及”的盤算,顯然從未將他這個兒子放在心里。
這般復雜的情緒交織成怒火與悲傷,最終化作一句冰冷的話語從他口中吐出:“皇額娘身子不好,還是多保重身子為宜。這些污糟之事,日后還是少操心為好?!?/p>
太后聞言臉色驟然變白,嘴唇微顫,聲音里夾雜著驚怒與不可置信:“你要軟禁哀家?”
然而,皇帝卻輕笑了一聲,眼神愈發(fā)幽深,“兒子哪敢如此不孝?兒子只是想提醒皇額娘,倘若您的身體此時抱恙,兒子的名聲恐怕會更加難堪。坊間本就傳言兒子得位不正,若是因此再受牽連,只怕兒子會郁結成疾,甚至做出些難以預料的事來紓解胸中的苦悶。”
太后頓時明白了話里的深意,如果她在這個時候抱恙,那么皇帝極有可能會對烏雅家下手,甚至會危及老十四的安危。
想發(fā)火,可皇帝的話正中了她的軟肋。
她只得努力壓下內心翻涌的怒火,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扯動嘴角,擠出一抹苦澀的笑容,“皇帝的意思,哀家明白了。哀家的身體無礙,你無需掛心?!?/p>
“皇額娘一切安好,兒子也就放心了。”皇帝緩緩起身,拱手施禮,面上依舊掛著那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隨后,他又補充道:“至于那些包衣奴才犯下的罪行,皆屬殺頭的大罪,且事關社稷,此乃政事。兒子深知皇額娘的憂慮,但祖宗規(guī)矩,后宮不得干政。因此兒子只能依著祖宗的規(guī)矩與大清的律法行事,還請皇額娘體諒?!?/p>
言罷,他轉身離去,留下一室寒涼。
待皇帝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殿門外,太后再也支撐不住,氣喘連連,身體也軟了下來。
竹息急忙扶住太后,一邊小心翼翼地替她順氣,一邊低聲勸慰:“太后,您別生氣,氣大傷身?。 ?/p>
太后伸出手指向殿門,手也因憤怒而劇烈顫抖著,聲音嘶啞而悲愴:“竹息,你聽見了!他、他居然敢威脅哀家,真是哀家的好兒子??!”
“太后,您別急,當心傷了身子!”竹息滿臉憂色,想讓人去傳太醫(yī),可轉念一想皇帝剛才的話語,便只得生生壓下念頭。
皇帝前腳剛離開壽康宮,太后后腳便召來太醫(yī),豈不是讓皇上更加不滿?
于是,她只能柔聲勸道:“太后,容奴婢斗膽多句嘴?;噬霞纫严轮紤吞幠切┌拢匀徊荒茉偈栈爻擅?。若是貿然更改旨意,那便是朝令夕改,會損害龍威。況且,皇上今日來了一趟壽康宮,若此刻改旨饒過烏雅家與其交好的其他包衣家族,這明擺著是聽了太后您的意思嗎?如今事情鬧得滿城風雨,若皇上真改了旨意,無論此事是否出自您的授意,旁人定然會認為是您插手所致。世祖爺早有明諭,后宮不得干政。如此便是給的朝臣與宗親彈劾您的借口,不僅對您不利,他們或許還會對烏雅家群起而攻之。到那時,局面才真的不可收拾啊!”
太后靜靜地聽著,胸口起伏不定,眼神空洞而黯淡。
良久,她長嘆一聲,閉上了眼睛,低聲道:“竹息,哀家累了,扶哀家去休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