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五月,薔薇絢爛綻放。
她如往常一般候在籃球場畔,手中緊握著一張試卷,反復(fù)折疊,滿面愁容。直至他現(xiàn)身,滿頭大汗地甩著頭發(fā),大大咧咧地彈了下她的額頭,喚道:“笨殼,發(fā)什么呆呢?”
換作從前,她定會怒目而視,她向來反感他喊自己小名,何況還加個“笨”字。可無奈他們自幼于同一大院長大,從幼兒園直至高中形影不離,就連她父母都不再稱呼其小名,唯有他,依舊在眾人面前叫嚷著——笨殼!
她揚起試卷,哭喪著臉說:“我物理僅考了 17 分,該如何說服爸媽讓我報理科班呢?”
他詫異地打量她數(shù)秒,隨即捧腹大笑:“你去讀理科班?那豈不成了天大的笑話?”
全年級皆知,她政史地成績優(yōu)異,數(shù)理化卻一竅不通。
她猛地抬頭望向他:“那你呢?選文還是理?”
男生得意地擺了個姿勢,拋起籃球:“還用問嗎?”她剎那間閃過一絲驚喜:“文科?”
然而,他的手瞬間捂住她的臉,不留情面地說:“我這數(shù)理化天才去讀文科?虧你想得出來。”
天色仿佛瞬間暗沉,夕陽余暉消逝殆盡,蒼穹化為深邃的藍。她緩緩跟在后面,凝視他輕快跳躍的背影,許久,苦笑著搖了搖頭。
不知從何時起,對這位兒時伙伴萌生出別樣情愫,與他交談時心跳如鼓,在人群中總尋覓他的身影,明明相伴已有十數(shù)載。
結(jié)局毫無意外,他選了理科,她入了文科。
夏日夜晚,幾家人于葡萄架下乘涼,大人們談天說地,他從遠處走來,蹲于她面前,后知后覺地問:“你這幾日為何生氣?”
她望著他那一臉懵懂,只得嘆口氣道:“文科班在三樓,理科班在二樓,距離這般遠,日后我如何抄你物理作業(yè)?”
他如釋重負,取笑她:“這算啥事?我給你送過去便是?!?/p>
某些情愫難以輕易傾訴,那般縹緲,她恐一出口便被風(fēng)卷走,來不及抵達對方心底。文理分班后,兩人關(guān)系難免受些影響,課程時間各異,班級活動有別,他打籃球時,她需在教室上課,她于操場發(fā)呆之際,他或許正在做化學(xué)實驗。
他似乎并不在意,放學(xué)后依舊守在校車門口,待她前來,共坐一排座位。對他而言,一切皆是習(xí)慣。
她卻深感一切悄然改變,仿若同行許久之人,終在某個十字路口分道揚鑣。
十七歲這年,她愈發(fā)沉靜,鄰里皆言她愈顯女子溫婉。他只當笑話一聽,依舊毫不留情地揉亂她的秀發(fā),仍將她視作初識的小女孩。
她亦察覺自身變化,內(nèi)心深處另一自我覺醒,敏感、細膩、內(nèi)斂,此自我有個名號,曰靈魂。次年春日,她開始寫詩,將優(yōu)美語句寫于五月丁香葉上,夾入他借予的物理作業(yè)本。
他后來忍不住數(shù)落她:“笨殼,你再這般摘樹葉,樹都要禿了?!?/p>
真是個蹩腳的笑話。
她氣鼓鼓地瞪著他,最終默默轉(zhuǎn)身離去。
暑假前,文理班舉行籃球友誼賽,她奮力為他吶喊助威,引得全班同學(xué)欲對她拳腳相加。賽間休息,她拿本班的水給他,身后起哄聲此起彼伏。他卻隨手接過同班女生遞來的水,對她說:“我們班又不是沒水喝!”
她瞅瞅他,又瞧瞧旁邊的女生,轉(zhuǎn)身返回。
他依舊不明她為何又惱了,她卻漸漸領(lǐng)悟,他們宛如兩種植物。他似向上生長的喬木,自在灑脫,而她是旁側(cè)的花朵,敏感且矜持。即便有幸生于同一片土地,卻有著迥異的特質(zhì)。
于是,她更為沉靜。那年秋天,她的小說發(fā)表,眾人皆知她是文科班聲名遠揚的才女。卻無人知曉,她內(nèi)心被一只小獸啃噬,靈魂深處的自我每日呢喃,傾訴著如野草般瘋長的暗戀。入冬后,她身患重病,轉(zhuǎn)至鄰城大醫(yī)院,臥床整整一月。他每日來電,告知課程重點,擔(dān)憂她學(xué)業(yè)落下。掛電話前,他總會說:“你可要快點好起來,笨殼。你本就笨,功課不能落太多。”
她每次掛電話后,都會輕輕嘆息。
那日天色陰沉,她于病床上翻閱英語書,有人探進頭來,她抬頭一看,竟是他凍得通紅的臉。她驚愕得說不出話。
他笑著從外套里取出一包溫?zé)岬睦踝樱骸按笤洪T口賣栗子的回來了,突然想起你從前最愛吃他家的栗子?!?/p>
她微微皺鼻,心中一酸。她脫口而出:“就為送一包栗子,你大老遠跑來,我怎會喜歡上你這個笨蛋?!?/p>
他本能地反駁:“你才是笨蛋!”
片刻,他猛地回過神,意識到她那句話的重點竟是……他身形一僵,愣愣地望著她,剛緩和的臉色又漲得通紅。
而她扭頭望向窗外,雪花紛紛揚揚飄落。
這年初雪,雖遲卻至。
“仿若我長久積蓄的心意,終有一日能抵達你心間?!彼闹械淖晕逸p聲訴說。
與沈川初逢之際,我年僅七歲,剛從鄉(xiāng)下遷至城里,未曾嘗過漢堡,亦不知曉漫畫屋,十足的土氣模樣。
新生活于我而言,陌生且可怖,在新學(xué)校里,我時常落淚,而后索性不再上學(xué)。
母親從鄰居家領(lǐng)來沈川與我作伴,彼時的他,也不過是個比我大一歲的孩童?;蛟S,有個女孩相伴于我更為適宜,然整棟樓僅有沈川這一個小孩,別無他選。
他于房間內(nèi)四處踱步,時而翻閱書籍,時而擺弄父親所制的模型,嘴里嚼著糖,發(fā)出“嘎嘣嘎嘣”的聲響。他與我搭話,我不予理會。可他次日依舊前來,依舊自在地在我跟前晃悠。
終了,我開口道:“你莫要再來,我不愿與你玩耍?!?/p>
他認真地凝視我,仍將口中的糖嚼碎,含混不清地講:“你母親說了,我來陪你玩,她便給我買糖?!闭f話間,他嘴里散出水果糖的甜香。
他遞來一顆糖,我略作遲疑,接了過來。
就此,我與沈川的情誼自一顆糖起始。
說實話,他是我所見過的男孩里模樣最為潔凈的,膚色白皙,衣衫總是齊整,指甲修剪得短而利落。他的母親是醫(yī)生,他身上常帶著淡淡的消毒水氣息。
我深信,人性總歸是向往美好的。美好的人與物,總是更易將我們吸引。
沈川便是那束照進我生活的光。
大約是受了母親的囑托,他對我頗為照顧,每日上下學(xué),一路相伴,既是陪伴,亦是守護。在那個男女生界限尚不分明的年紀,他是我至為要好的朋友。
他使我漸漸淡忘了故鄉(xiāng)的田野,忘卻了眷戀的桑林,忘卻了那群質(zhì)樸的伙伴。
我暗自思忖,身為他的朋友,我亦不能太過遜色。一個懵懂的小姑娘,無形中萌生出蛻變的渴望。
漸漸地,我亦有了自己的光彩。
眾人皆知,學(xué)校里那個品學(xué)兼優(yōu)的男孩沈川身后有個小尾巴,一條美麗且乖巧的小尾巴。
私下里,我們卻似兩個野孩子,于夏日樹林捕蟬,在冬日雪地捉雀。后來的我,常常感嘆,那真是一生中最為肆意的美好時光。
我六年級時,沈川升入初一。我依舊是副豆芽菜模樣,可沈川的嗓音已漸趨磁性渾厚。我玩耍時依舊如瘋丫頭般,他則更多呈現(xiàn)出溫文爾雅之態(tài),喜好淺笑,唇角輕揚,以食指彈我額頭時亦不再用力,滿是寵溺與溫柔。
我曾對他講:“你若為我親哥該多好。”許是受了班級里有哥哥的女生影響,我對有兄長之人羨慕不已,于是整日追于他身后喚哥,直叫得菜市場眾人皆以為他真是我兄長。
然沒過多久,他便不許我這般喚他了。
他家突生變故,他的父親因貪污被紀委查處,數(shù)額巨大,不久便入獄。往昔風(fēng)光無限的家庭,瞬間淪為眾人茶余飯后的談資。他開始躲避人群,甚至避著我。我拽住他的胳膊,說道:“有何可怕,我不懼他人言語?!蹦菚r年幼的我,不懂世態(tài)炎涼,不知人心險惡,只覺沈川家遭遇此等變故實是可憐。往昔是他護我,如今我要護他。
我尋得一條上學(xué)的小徑,帶他穿街過巷,沿途春有櫻花,夏有荷花。
沈川仍會歡笑,攬著我的脖頸道:“小尾巴,你真好?!?/p>
次年,我考入沈川所在的中學(xué)。
可他于校內(nèi)鮮少理會我,我亦難覓他的蹤跡,倒是通報批評欄里常見他的名字。
他的母親多次被校方約談,大抵是說他聰慧卻不用功,若肯努力,考高中并非難事。
他的母親唯有嘆息。
后來從鄰居口中得知,他們母子久已斗氣,因他母親遞交了離婚申請。
某夜,月色皎潔,我尋了個由頭下樓。樓道口鋪滿月光,那是我從未留意過的溫柔光亮。我于彼處靜候良久,隨后聽聞他的口哨聲。
我問沈川:“你難道不想考高中了?”
他湊近,撲哧一笑,噴出濃烈的酒氣。
憶起初遇那年他帶著水果甜香的氣息,我忽然悲從中來,淚水奪眶而出。大約便是自那夜起,我覺得月光滿是哀傷。
我著實厭惡成長,厭惡時光,厭惡它們將那個喜食糖的男孩變成了飲酒的少年。
沈川終究未參加中考,據(jù)說去了美發(fā)學(xué)校。我有時能瞧見他與一群男孩聚在家附近的美發(fā)店前,在那一眾染著紅黃發(fā)色的男孩里,我依舊能一眼辨出他,他那如夜幕般漆黑的頭發(fā)。我極想知曉,他抬眼時是否依舊目光如星,可他從不望向我。
再后來,他的母親正式辦理離婚手續(xù)。母子二人分別搬離舊家。
我與沈川鮮少再有交集,分離來得猝不及防,連個像樣的告別都不曾有。
高一寒假,我于校外補習(xí)班邂逅小學(xué)同學(xué),她好奇地問我:“你與那貪污犯的兒子還有聯(lián)系嗎?”
她那眼神真叫人厭煩。
我從未發(fā)覺自己體內(nèi)竟?jié)摬刂前惚┰甑牧硪幻?,我與她爭吵起來,還撕毀了她的作業(yè)本。次日,她的哥哥在補習(xí)班門口將我攔住,把我推倒在地。
此事后來傳至母親耳中,我被狠狠訓(xùn)斥了一番。她說對我很是失望,覺得我愈發(fā)像沈川,叛逆且自棄。我忽然笑了,說我哪有沈川那般,連他的十分之一都不及。母親許是也覺言語過重,擺了擺手,不再計較。
我已能將沈川的名字當作笑談?wù)f出,只是笑得愈甚,心中愈酸。
未過幾日,與我爭吵的那女孩心急火燎地致電于我,道:“你快來,沈川瘋了,他帶了人在打我哥。”
冬日陰霾,天空是壓抑清冷的灰色,仿佛時光亦被無限拉長。
待我尋到地方,人群已散去,街道清冷,有細碎雪粒在北風(fēng)中飛舞。但我仍能一眼認出他,身著軍綠色棉外套,頭發(fā)依舊那般烏黑,遠遠地靠著墻根而坐。而后有人吹起口哨,喊道:“川哥,這不是你的公主嗎?”眾人哄笑。
我尚未回神,沈川已大步走來,拉著我跑向馬路對面。
他牽起的是我的手。
年輕男孩的手,掌心硬朗,骨骼分明。我忘卻了那日諸多細節(jié),卻唯獨銘記那只手的觸感。與他相識多年,這是唯一一次觸碰到他掌心的溫度。
在路的拐角,遠得已聽不見身后的笑聲,他停下腳步,說:“許久不見,小尾巴?!?/p>
我說:“你莫要再打架了。”
良久,他伸出手,在我額頭輕輕一彈,道:“你真傻,怎能被他人輕易欺負,你亦是有哥之人?!?/p>
我總覺他說此話時小心翼翼,我們終究不復(fù)往昔。自那之后,我偶爾會夢到那只手,溫暖而寬厚。
轉(zhuǎn)瞬至三月,我生日當晚,下了晚自習(xí),與幾位同學(xué)騎車歸家。忽然,有人騎車自路口沖出,同學(xué)嚇得尖聲驚叫。那人一個急轉(zhuǎn),一只手猛地握住我的車把。我驚慌扭頭,瞧見沈川的笑臉,在暗夜中,笑得那般明亮。
他將一個盒子丟入我車筐,邊騎邊說:“突然想起今日是你生日,生日快樂?!鳖D了頓,又笑著講,“我明日便要去廣州了,去做生意。”
這算是我曾耿耿于懷的告別儀式吧。
回到家中,我打開盒子,里面滿是糖,高級的太妃糖。我一顆接一顆地剝開,只是如何都品不出那年水果糖的香氣。
此年,我十七歲,沈川十八歲。
自此,我們再未相逢。
直至多年之后,我身邊已有了即將相伴一生之人?;嘏f宅送請柬時,遇見老街坊,他們說小川前幾日才回來過,賣了房子又走了,似是四處經(jīng)商,過得尚可。
我下意識地摩挲手心,其實,我始終懷念那只手的溫度。
我塵埃落定,身披白紗;他只身遠去,奔赴天涯。
聽起來滿是浪漫與憂傷,說起卻不過是一段平淡無奇的過往。
生命里總是人來人往。來,無需邀約;去,了無痕跡。好似所有的相遇,不過是為了豐盈生命里的某段篇章。
在人情的聚散離合中,我早已學(xué)會,隨遇而安,隨緣而喜,隨時而處,隨心而樂。
與沈川有關(guān)的回憶,僅有十年。那十年間,我們歷經(jīng)親密與疏遠,見過善與惡,遇過死亡與新生,逢過災(zāi)難與平安,獨獨,未邂逅愛情。
然最美的回憶,卻是那未曾發(fā)生之事。
你來過一瞬,至今我仍心懷感激。
相隔兩條街的守望
他二十歲踏入這家店,眾人皆喚他小安。他面容輪廓分明,雙唇寬厚,眼神卻透著一抹落寞。
“小安,遞杯水來?!?/p>
“小安,把地板清掃干凈?!?/p>
起初,他的工作不過是這些瑣碎之事,數(shù)日后才開始為客人洗發(fā)。多數(shù)時候,他沉默寡言、舉止拘謹,不與同伴閑聊,亦不像其他學(xué)徒那般對客人熱情過度。閑暇時,他便佇立角落,凝視玻璃窗外那一線藍天,那抹幽藍方能予他些許慰藉。
實則,他對這份工作并無好感。他的理想是成為詩人,以夢為馬,浪跡天涯;又或做一名搖滾歌手,用歌聲傾訴靈魂。高中畢業(yè)之后,他曾組建過一支小樂隊,卻如曇花一現(xiàn)。他的父親大發(fā)雷霆,將他送進美發(fā)店,稱與其唱歌,不如學(xué)一門手藝,比如理發(fā)。
每當他的手指穿梭于客人發(fā)間,他便覺羞愧,因這與他的理想背道而馳。他渴望觸及的是人的靈魂,而非這絲絲縷縷煩人的頭發(fā)。下午五時,店內(nèi)客人漸少。他百無聊賴地臨窗而坐,就在此時,他瞧見了她。她在對面梧桐樹下徘徊,步伐遲緩,臉上寫滿猶豫、不安與落寞。黃昏的一縷陽光透過枝葉灑在她臉龐,他仿若望見一朵深藏心事的青蓮。他心中涌起一種預(yù)感,靜靜凝視著她。果不其然,她躊躇片刻后走進了美發(fā)店。
他幾乎是瞬間迎上前去,她看向他,微微抿嘴,帶著些許局促與緊張地淺笑。當他的手指輕觸她的秀發(fā),他感到指尖有微弱電流劃過。他首次這般小心翼翼又溫柔地揉搓她的頭發(fā),那發(fā)絲修長、纖細且柔軟。
她鼻梁高挺,睫毛修長,從他的視角望去,宛如一幅精美的油畫。她躺在那兒,仍不住嘆息,說自己剛畢業(yè),正在求職,卻四處碰壁,朋友建議她換個成熟的發(fā)型。她問小安,何種發(fā)型適合自己。
他明白,這無關(guān)發(fā)型,只是她初入社會的緊張與些許不自信。他擦干她的頭發(fā),右手稍使力,扶她起身。他在她身后輕聲低語,其實只需將頭發(fā)散開,略微修剪出層次,便已很美。她回首報以一笑。
隨后,他聽見她對發(fā)型師說,把頭發(fā)剪些層次即可。語氣堅定。
他暗自微笑。
其實,這并非他首次見她。過去一月,他常在清晨與她相遇。他搭乘 721 路公交途經(jīng)那條老街,她便會從街邊舊樓走出,雙手插兜,漫無目的地向左或向右,她總是那般猶豫。自美發(fā)店邂逅后,他開始提前一站在老街下車。她很快覓得工作,方向與他一致。他便跟在她身后,看她的秀發(fā)在晨光中隨風(fēng)輕舞。他們一前一后走過兩條街,街邊的梧桐樹下,一側(cè)是他工作的美發(fā)店,另一側(cè)是她就職的寫字樓。
他們就這樣相伴走過許久,久到梧桐葉紛紛飄落,厚厚堆積一地。
他時?;孟胨龝蝗换厥祝缓笸娝?,她會微笑著向他問候早安,他也會思索自己該如何回應(yīng)。
然而,現(xiàn)實中,這般情形從未發(fā)生。他們始終相隔三四米的距離,她從未回頭,他亦未曾快步靠近。
而他們的第二次相遇,是在冬日初雪飄落之時。她身著米色長外套,戴著湖藍色毛線手套,手提系著粉色蝴蝶結(jié)的手包,恰似一首靈動的詩篇。她推門而入,恰好與他目光交匯,她說想燙頭發(fā)。顯然,她已忘卻他。此時的他已不再從事洗發(fā)工作,而是成為發(fā)型師的助手,涂抹藥水、卷杠子。她凝視鏡中的自己,滿是期待,曾經(jīng)的猶豫早已不見蹤影。他偶爾抬頭看向鏡中的她,她并非絕美,笑容卻如春風(fēng)拂面。他的心莫名慌亂,他覺得她似陷入熱戀之人。果然,她向發(fā)型師拜托,定要做個漂亮發(fā)型,因她今日有首次約會。
他的手瞬間顫抖,藥水濺落在手臂上,一陣灼熱感襲來,迅速蔓延至心底。
他望著她離去的背影,一頭漂亮的小卷發(fā)搖曳生姿,他的心卻涼了半截。
他依舊提前一站下車,有時,他會瞧見她的男友在樓下等候。她疾步奔出,將熱牛奶杯遞到男友手中,又仔細為男友系緊圍巾,那般體貼入微,如同照顧孩童。
他心底泛起一絲嫉妒。
他有時會大步從他們身旁走過,他總是穿著那件軍綠色外套,可她依舊未曾留意他。她的目光只停留在身旁之人身上,他們手牽著手。他的手緊握成拳,深埋于外套口袋。
她來美發(fā)店的次數(shù)愈發(fā)頻繁,修剪發(fā)型,打理分叉。她的男友亦會陪同,默默坐在休息區(qū)翻閱報紙。
他總覺得那男生與她并不相襯,因他的眼神如此渾濁,他心想,眼神渾濁的男生怎能領(lǐng)會她明媚熾熱的愛意。
他日夜苦練技術(shù),前所未有地?zé)釔勖腊l(fā)師這一職業(yè)。昔日朋友甚至嘲笑他放棄夢想,他亦不惱。他深知,待他成為赫赫有名的美發(fā)師,便能為她打理頭發(fā),她亦會記住他的名字。
他所求不多,僅僅是被她銘記,僅此而已。
春日楊花飛盡,夏日木槿凋落。美發(fā)店人員更迭數(shù)次,唯有他堅定不移,拒絕跳槽,同事皆覺他怪異,不明他究竟執(zhí)著于何事。
二十二歲時,他已小有名氣,諸多老顧客指名要他設(shè)計發(fā)型。
她卻不再前來,亦未現(xiàn)身老街街口。
他頓覺時光恍惚。
依舊是秋,梧桐葉欲落未落;依舊是黃昏,斑駁光影透過枝葉灑落;依舊是她的面容,憔悴消瘦。
她走進店內(nèi),眼眶通紅。
原本是同事 JOE 接待她,他卻搶先一步,徑直引她至自己的工作臺。JOE 滿懷敵意地瞪著他,他不予理會,店內(nèi)氣氛靜謐而緊張。他旁若無人地凝視鏡中的她,她言語凌亂,說要把頭發(fā)全剪掉,一頭亂發(fā)。
他聽到她與女友煲電話粥,絮絮叨叨,由此知曉她失戀了。那個眼神渾濁的男生因她半年前身患重病的母親而離她而去。
頭發(fā)長短不一地飄落于地,她掛斷電話,放聲痛哭。眾人皆驚愕地望著她,唯有他,沉靜地舞動剪刀。待她平復(fù)情緒,瞧見鏡中的自己,恢復(fù)了最初的美麗,依舊是長發(fā)飄飄,柔順直垂,仿若少女般純凈。她感激地對他微笑。他的手抬起半空又落下,他是那般渴望輕撫她的臉頰,親吻她的額頭。
她離去時,他看見一片梧桐葉在她身后緩緩飄落。
見慣了失戀后前來換發(fā)型的女子,唯有她,讓他心疼不已。
次日,JOE 在美發(fā)店門口攔住他,發(fā)型師之間最忌搶同行生意,JOE 欲教訓(xùn)他,卻驚見他臉上掛彩。
無人知曉前夜發(fā)生何事。他去找那個辜負她的男生算賬,打破了他的鼻子,自己嘴角亦被撕破。
他望著存折上微薄的數(shù)字發(fā)呆。那點錢,于她的困境而言,不過是杯水車薪。
他知道她急需用錢,在醫(yī)院與公司間奔波勞碌。有幾次,他隨她走到醫(yī)院門口,卻因自卑而失去勇氣踏入。他生平首次拋開詩人與流浪歌手的夢想,腳踏實地地思考,愛情并非僅有靈魂的力量,現(xiàn)實的窘迫亦會令人陷入絕境。他念及自己事業(yè)未成,學(xué)歷低微,愈發(fā)覺得底氣不足。他緊捏存折,在病房門口猶豫再三,終是轉(zhuǎn)身離去。
數(shù)日后,他前往 B 城,拜師學(xué)藝,準備參加五個月后的美發(fā)大賽。他從未像此刻這般,對那豐厚獎金心動不已。美發(fā)店的舊同事私下譏笑他,如此美發(fā)大賽,哪輪得上他這等小美發(fā)師覬覦。
他迅速消瘦,甚至在睡眠極少的情況下仍不停揮動剪刀。
半年后,他回到這座城市,重返美發(fā)店,身價已然倍增。新來的晚輩們誠惶誠恐地尊稱他為安老師。
眾人皆言他運氣好,才得以斬獲美發(fā)大賽厚獎,卻無人知曉他背后付出的艱辛。
而愛,是深沉而強大的力量。在無數(shù)次他險些被困境淹沒之際,只要憶起她清澈的眼眸,便能重新振作。
他懷揣獎金,思索著如何贈予她,如何向她傾訴,他愿為她挑起肩上所有重擔(dān),護她一生周全。
他在她家街口徘徊,暗自發(fā)誓,只要再見她一面,定要向她表明心意。過去四年,他如影隨形,默默守護,愿此生皆如此。
春日清晨,他依約到店為客人設(shè)計新娘發(fā)型。新人們滿懷崇敬地圍在四周,準備觀摩安老師的精湛技藝。他的手卻再度顫抖不止。他望向鏡中的她,一襲白紗圣潔如天使,他卻不知所措。
她的新郎站在一旁,質(zhì)地精良的西裝亦難掩微微發(fā)福的肚腩,囑咐他定要為新娘打造最完美的發(fā)型。
她依舊未認出他。鏡中的她默默無言,嘴角平靜,眼眸似深邃湖水。
他設(shè)計的發(fā)型令旁人略感失望,唯有她,抬頭看向鏡中的他,眼中閃過不易察覺的感激與憂傷。
那實則是他幻想過無數(shù)次的發(fā)型,若有朝一日,她成為他的新娘,他要她長發(fā)披肩,發(fā)尾燙出若有若無的波浪,頭戴一圈潔白茉莉。
他看著他們離去,坐上一輛并非奢華的花車。
她忽然搖下車窗,對他呼喊:“謝謝你,小安。”
他躲進衛(wèi)生間,泣不成聲。
五年之后,他盤下了這家美發(fā)店。
五年之后,兩條老街早已舊貌換新顏。昔日的梧桐被悉數(shù)砍伐,取而代之的是纖細的銀杏。她曾工作的寫字樓被高層商廈取代,她居住的舊樓亦化作街心廣場。
有時,他會想起她,憶起她年輕時的模樣,想起那段未曾表白的愛情。有時,他覺得那仿佛只是一場夢。
有時,他亦會做那樣的夢,夢中,她對他訴說,她過得幸福美滿。
他想,只要她能幸福,于他而言,便已足夠。
五年之后,她已是一位三歲女孩的母親,青春的光彩漸漸從她臉龐褪去。她有時會在黃昏的余暉中靜靜沉思,憶起年輕時的歲月,有過熱戀的甜蜜,有過對戀人的失望,品嘗過愛情的冷暖,最終在倉促的#時光里嫁給了一個與愛情無關(guān)的人。她懷抱女兒,對當下生活心滿意足。雖嫁之人并非心中所愛,但他體貼入微,她想,如此便好。
她有時亦會路過那條變了模樣的老街,有時會望見那間依然存在的美發(fā)店,有時亦會記起小安這個名字。她甚至覺得奇妙,這個叫小安的男生,見證了她的彷徨、熱戀、絕望與新生活。她卻始終不知,曾經(jīng)有那樣一個癡心不改的影子,渴望成為她最忠誠的愛人。
夏傾之后,小樽之前
三伏天里,房間悶熱得似個蒸籠,狗兒趴在冰墊上,舌頭伸得老長。它可憐巴巴地瞅了主人一眼,可主人的心思全然不在它身上。
“婭米,出來聚聚吧,猴子難得回國?!?/p>
“唔。”婭米把電話聽筒夾在右肩,目光如膠似漆地盯著電腦屏幕,她就不信自己通不了這關(guān)。
“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朋友在電話那頭終于按捺不住性子。
“嗯?!?/p>
“出來嘛,別掃大家的興,我們在翠等你?!迸笥选芭尽钡貟鞌嗔穗娫?。
婭米的手微微一抖,游戲頁面瞬間跳出“GAME OVER”的字樣。她對著屏幕發(fā)了好一會兒呆。上一次去翠是什么時候的事兒呢?是大一的夏天,還是大二的冬天?記憶已模糊不清。只曉得等到秋天,婭米便該升大三了。
婭米不緊不慢地起身,換了件吊帶裙,抓過一頂草帽就出了門。狗兒機靈得很,搶先一步跑到門外。
“乖啦,小金魚,姐姐帶你去吃冰?!?/p>
一人一狗在行道樹下走走停停,陽光透過枝葉灑在他們身上。婭米瞇著眼,時不時打量路邊店櫥窗里的新品。八月已然過半,她這大半個暑假都宅在家里。怪不得大家都說婭米愈發(fā)沉悶,像個憂郁癥少女。都快二十歲的人了,還裝憂郁癥少女,似乎不太合適。婭米不禁輕聲笑了出來。
影子在地上歡快跳躍,而后在街角停住。
翠還是那副老模樣,門面小小的,老式玻璃窗刷著淺草綠色的油漆。歷經(jīng)一整個夏天的烈日暴曬,油漆有些剝落。屋檐下掛著幾盆海棠吊蘭,粉艷艷的花朵開得格外惹眼。門前小黑板上寫著今日的特價餐點,看起來依舊是從前那些,想必陸他們一直偷懶,沒推出什么新花樣。
婭米的心底泛起一絲漣漪。
她曾問夏傾,為何一個咖啡館要取名“翠”,聽起來怪別扭的。夏傾戳著她的額頭說:“翠,就是 TREE 啊,一樹的綠嘛?!?/p>
那年應(yīng)該還是高三吧,一班人為了高考忙得暈頭轉(zhuǎn)向,可那幾個男生還有心思謀劃開咖啡館。以夏傾和陸為首,他們說要是都留在這城市讀大學(xué),就一起開個小咖啡館。他們可真有夢想。后來,婭米和他們一同考進了 C 大。陸游說家里有錢的舅舅投資,還真就和夏傾他們把翠開起來了??纱丝?,婭米望著滿眼的綠,卻突然想起一句詩——一樹碧無情。她惆悵地看著咖啡館的門牌,忽然覺得“翠”這個名字糟糕透頂。
有人推開門,狗兒像箭一般竄進有冷氣的屋子。
“嗨,小金魚,你好啊?!表斨活^金棕色短發(fā)的男生彎下腰,寵溺地撓了撓狗的脖子,“你長得可真帥,小金魚。”
婭米警惕地盯著這個陌生男生:“你怎么知道我的狗叫小金魚?”
男生咧嘴沖她笑,那嬉皮笑臉的模樣,婭米可不喜歡。她瞪了男生一眼,攬過自己的狗。
“咦?婭米,你好久沒來啦,真無情?!标憦膹N房探出頭來,“猴子他們已經(jīng)到了,在樓上?!?/p>
婭米沖陸揮了揮手。是啊,一年多沒來了。從前,她可是這兒的???,只要沒課就跑來,還強烈要求來做兼職??上膬A那家伙很臭屁地說,他們翠是花樣美男店,堅決不找女生加盟,嫌女生嘮嘮叨叨麻煩。
“對了,這是小樽,新來的暑期工?!标懼钢附鹱厣^發(fā)的男生。
男生熟練地擺弄著收款機:“婭米,你喝點什么?抹茶拿鐵?”
那一聲“婭米”叫得格外親切,好似他們相識已久。婭米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又咽了回去。只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走上樓。
九月,大三的婭米接任電影社團社長一職。
按照慣例,新生入校報道的日子,各個社團都使盡渾身解數(shù)招攬新社員。婭米也在路邊擺了張桌子。陸從她面前經(jīng)過,打趣道:“婭米社長,任重道遠啊?!眿I米氣定神閑地坐在桌子后面看書,清純可愛的下屆學(xué)妹鄭津布拿著宣傳單在路邊派發(fā)。
她偶爾抬頭瞧瞧鄭津布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揚,心想,這丫頭可真有熱情。
在理科院校里,他們電影社團舉步維艱。去年一整年,只招到鄭津布一個新人?!班嵔虿几鄙玳L,算啦,我們收工去食堂吧,今天的伙食肯定是一年當中最好的?!眿I米把書收好,頭也不抬地喊道。
自己想想都覺得好笑,名聲在外的 C 大居然還有如此蕭條的社團,除了社長和副社長,連個社員都沒有。想來,她們這兩個美女可真沒吸引力。
“學(xué)姐,我招到人了!”鄭津布興高采烈地說,小鼻尖上沁著汗珠。
婭米瞅瞅她身后,只有一個碩大的皮箱。
“?。俊?/p>
“他去辦報到手續(xù)了,人一會兒就過來?!编嵔虿加昧ν现渥?,想把它安置在桌子旁。
婭米伸手幫了一把,然后看著鄭津布嘆了口氣。這樣的橋段每年都不少,加入社團不過是借口,只是想找單純善良的學(xué)姐看守皮箱罷了。
那天,婭米和鄭津布守著那只大棕熊似的皮箱直到正午,婭米肚子餓得咕咕叫。鄭津布還在花癡般念叨著:“是個帥哥呢,他最喜歡的片子是《大魚》,我的最愛呢!”
婭米打了個哈欠:“一定是他先問‘同學(xué),你最喜歡的片子是哪部?’,然后你就說‘《大魚》呀’。他拍手‘我也是啊!’?!?/p>
“哇,學(xué)姐你可真神?!眿I米忍住笑。C 大最單純的女生,難怪有“小白”的綽號。可婭米是真的喜歡鄭津布,她想,心思簡單的人總是更容易快樂吧。她鄙視那些嘲笑鄭津布的人,在這世間,能心思簡單,是最難能可貴的事。
“婭米!”
陽光耀眼。有人遠遠地沖婭米揮手,燦爛的笑臉映著淺草綠色的棉布襯衫,宛如一部生動的青春片。婭米一時語塞。
夏傾的面容從記憶中浮現(xiàn)。
十七歲的夏傾,總是這般笑著,笑容粲然,如沐春風(fēng)。夏傾喜歡在陽光下呼喊婭米的名字——
“婭米,放學(xué)一起回家??!”
“婭米,加油??!”
“婭米,幫我去買個冰淇淋吧。”
她有多久沒見過夏傾了呢?以至于,夏傾的面容都開始變得模糊。
“婭米!好巧啊!”那人又喊了一聲,快步朝她跑來。
金棕色的頭發(fā)在陽光下閃爍著光芒。婭米還記得他,叫小樽的男生。
小樽咧開嘴,露出整齊雪白的牙齒。她看見他的嘴唇在動,卻聽不見他在說什么。婭米愣愣地看了小樽一眼,隨后眼前一黑,身體軟綿綿地倒下,好在小樽伸手扶住了她。
依稀聽見鄭津布帶著哭腔喊道:“快點去醫(yī)務(wù)室,學(xué)姐有低血糖?!?/p>
真是大驚小怪的丫頭,夏傾,我只是有點想你而已。
三
婭米常常懊悔那天不該打發(fā)津布去招新,應(yīng)該一起坐在桌子后面裝矜持才對,不然就不會讓小樽攪亂她們的生活,搞得每天都雞飛狗跳。
“婭米,我們?nèi)パ芯縿”景桑 ?/p>
“婭米,天氣不錯,去拍幾個片花吧?”
每個周末的早晨,小樽都在宿舍樓下扯著嗓子喊,擾人清夢,以至于婭米都快成了整棟宿舍樓的公敵。
婭米試圖把小樽踢出社團,民主投票,一比二。鄭津布那丫頭居然倒戈了。鄭津布和小樽的交情迅速升溫,甚至?xí)缭绲匕褘I米從被窩里拖出來,然后主動去和小樽會合。婭米打著哈欠,看著她們的背影,青春美好。
她想,也許不是小樽不討人喜歡,而是自己太過淡漠,很難和陌生人打成一片。
自從遇見小樽后,婭米去翠的次數(shù)又多了起來。小樽總是美其名曰要和她研究劇本,實則不過是坐在那兒喝咖啡閑聊罷了。婭米就窩在午后的陽光里,像一只慵懶的貓。
小樽的話題往往與電影相去甚遠,說得最多的倒是機器人。他說自己原本打算參加機器人小組的,C 大的機器人小組很有名,可一看見熱情善良的鄭津布,立馬改變了主意。婭米撇撇嘴。津布卻“咯咯”笑起來。津布對小樽漸漸多了些崇拜,她說,小樽啊,以你的功底以后可以去拍《變形金剛》5 了。她說得一本正經(jīng)。小樽還真就找了張紙,和津布開始勾勒《變形金剛》5 的大致劇情,兩人討論得熱火朝天,有模有樣。
婭米忍不住笑起來,趴在桌子上,肩膀一抖一抖的,笑得肚子都疼了。
“學(xué)姐,有那么好笑嗎?”津布詫異地看著她,因為印象里的婭米一向表情淡淡的。
“嗯,你們倆……”婭米坐起身,揉揉肚子,“幼稚!”
真是,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陸好奇地從吧臺后面探出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婭米一眼。
婭米抬起頭,剛好有一束光落在小樽的臉上,小樽的表情安靜溫柔。婭米愣了一下,她似乎從未見過這樣的小樽,像一株溫和的植物。小樽察覺到婭米在看自己,嘴角上揚,眼睛瞇成一條縫,又變回那副嘻嘻哈哈的模樣。
出門的時候,陸拉住她,說道:“婭米,你最近好像很開心啊?!?/p>
“哪有,還不是老樣子。”她聳聳肩。
小樽從她身后走過,用力拽了拽她的辮子。
“喂!”婭米痛苦地尖叫著,回身去追打小樽。陸看著他們的背影,輕輕笑了。
四
陸說得沒錯,有了小樽后,生活中多了許多歡樂片段。和小樽在一起,婭米總是被他氣得又哭又笑。陸說婭米漸漸變得不一樣了,像康復(fù)的病人,一點點明媚起來。陸說夏傾看到現(xiàn)在的婭米一定會很高興。
陸說這句話的時候,婭米正坐在高高的吧椅上喝檸檬水,一口水噴出來,落在陸的深紅色圍裙上。
“不好意思?!眿I米趕忙道歉。
“其實,那一次夏傾對你表白,還是我給他出的主意?!标戇f給婭米一張紙巾。
婭米眨眨眼,低著頭,擺弄著紙巾。然后,努力擠出一抹笑容:“是嗎?我還以為沒人知道我和夏傾的事呢?!?/p>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婭米都快記不清了。她只記得自己高一那年就開始偷偷喜歡夏傾了。夏傾、陸和婭米,一直都是同班同學(xué),陸有些沉悶,夏傾很開朗,婭米和夏傾經(jīng)常合伙捉弄陸?;蛟S就是在那時,不知不覺間喜歡上了夏傾,他們總有一種說不出的默契。
十八歲,他們一同考上 C 大。那年冬天,有獅子座流星雨,夏傾約她去操場看星??上顷幪欤瑡I米懊惱極了,夏傾說婭米你等等啊。然后,忙活了大半天,在操場上點了幾十只蠟燭。夏傾說:“婭米,其實我高中的時候就喜歡你了?!?/p>
婭米那個傻丫頭,不等夏傾說完,就興奮地尖叫起來,一把抱住夏傾的脖子,一點都不矜持。
結(jié)果,夏傾第二天就感冒了。婭米覺得,一定是因為前一晚吹了太久的冷風(fēng)。她笑他像個老頭子,弱不禁風(fēng)。
夏傾不停地咳嗽著,他說:“婭米你得等等了?!?/p>
“等什么???”婭米不解。
“等我感冒好了才能和你一起去約會,去看看山啊,看看海?!?/p>
婭米臉紅到耳根,嘟囔著:“真是,又不是沒一起出去玩過?!?/p>
心里卻滿是期待。等夏傾好了,他們?nèi)タ瓷?、看海,和從前不一樣了啊,戀人的感覺,想想就讓人臉紅心跳??上膬A的那場感冒太過頑固。寒假時,夏傾父母帶他去北京看病,結(jié)果到了春天他也沒回來。婭米很難把“肺癌”這兩個字和夏傾聯(lián)系在一起。
夏傾偶爾會給婭米打電話,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聲音很輕很輕。
婭米把頭埋在被子里,世界安靜得能聽見夏傾微微的喘息聲,還有身后呼嘯的夜風(fēng)。
婭米怕夏傾說太多話會吃力,就一個人在電話這邊不停地說,她能想象到夏傾微笑著聽她說話的樣子。
五一放假,婭米買了票,準備抱著小金魚去北京看夏傾。小金魚原本是夏傾養(yǎng)的狗,去北京后就寄養(yǎng)在婭米家。檢票口的列車員不讓婭米帶狗上車,婭米急得快哭了。她打夏傾的電話,是夏傾媽媽接的。夏傾媽媽說:“好孩子啊,不要來了,我們正要回去。”
她那么高興,以為夏傾好了??蓮拇?,她再也沒見過夏傾。他們都沒來得及說再見。
回憶沉重得像深邃黯藍的海洋,只要回頭張望,就會被海水吞沒,無法呼吸。
“婭米!”輕快的男聲打破令人窒息的空氣。婭米回過神,望向窗外,翠的后院有一塊空地,小樽正和小金魚玩球。鄭津布握著一支 DV,給小樽和小金魚錄像。陽光照著他們,畫面充滿治愈感。
“婭米,小金魚說它想跟我回宿舍睡,怎么辦?它可以夜不歸宿嗎?”小樽大聲喊著,看起來很是費勁。
婭米微微翹起嘴角,看了看陸。陸也笑了。
她低下頭,假裝攪動咖啡。心里卻涌起一陣愧疚,夏傾,我有好久沒那么想你了,難道我快要忘記你了嗎?
其實,婭米不舍得忘記夏傾。她覺得只要不忘記,夏傾就會永遠留在她的生命里。夏傾離開后,骨灰被家人安置在老家的墓地里,陸說夏傾的老家在城市邊緣最高那座山的另一端。婭米連那座山都沒去過。
她一遍又一遍地看電影《情書》,每次看到藤井樹對著遠山高喊“你好嗎?”的時候,就會淚流滿面。婭米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大聲喊出思念,只能把一切情緒壓抑在心里,連回聲都聽不到。
四月的周末,居然下了一場春雪。系里的同學(xué)在小禮堂開舞會。婭米一個人偷偷溜出來,悄悄躲進多媒體教室,她和負責(zé)的老師關(guān)系熟絡(luò),常帶著津布和小樽在這里看片。
婭米沒有開燈,挑了《情書》那張碟,自己坐在地板上靜靜地看。電影放到一半,音響突然沒了聲音。她試著按了幾個鍵,還是沒效果。黑暗的屋子里突然有人大聲打呵欠,婭米嚇了一跳。
“拜托!婭米,不要看這種片子好不好,太悶了,還不如看看恐怖片呢!”小樽的聲音從最后一排傳來,隨后整個人三兩步跳到婭米面前,臉上依舊帶著痞痞的笑。
“你怎么在這兒?”
“嗯,找地方打個盹兒,結(jié)果被你打擾了?!毙¢壮读顺蹲约旱念^發(fā),“嘖嘖,帥哥的發(fā)型又需要修護了,走吧,陪我弄頭發(fā)去。”“憑什么???我才不去?!?/p>
“你打擾我睡覺啦。”
“真不講理?!?/p>
“一貫如此?!?/p>
兩人吵吵鬧鬧,還是一起出了校門。到了發(fā)屋,小樽把婭米塞給一個發(fā)型師:“給她把頭發(fā)剪短一點,染成和我一樣的顏色?!?/p>
“我才不要!”
“換個發(fā)型,也許會有好心情。”小樽頭也不抬地說。
也許吧。婭米心想。她的頭發(fā)留了一年了,自從夏傾離開后,就沒剪過。
很快,鏡子里的婭米變了樣,金棕色的短發(fā),看起來很俏皮。
“唔,我現(xiàn)在比津布還像高中生呢!”婭米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感嘆。
“什么啊?她才更像高中生呢!你怎么都比她老一點?!毙¢渍f。
婭米瞪了小樽一眼。小樽沉思了一會兒:“好吧,你的確比她更像高中生,因為你比她扁平一點。”
滿屋子的人忍俊不禁,婭米再也忍不住,握緊拳頭尖叫起來。小樽氣定神閑地吹著口哨走出了發(fā)屋。
心情真好呢!婭米發(fā)泄完,甩了甩頭。
“喂,我請客,去吃麻辣香鍋?!眿I米追上小樽,拍了拍他的肩。隨后,自己卻愣了一下。這樣隨意的動作,多像她和夏傾啊。
“哇,難得啊,我不吃兩大碗米飯才怪呢?!毙¢走珠_嘴。
真是,夏傾哪有小樽這么幼稚。婭米暗笑。
她故意使壞,選菜的時候要了重辣。結(jié)果,那一餐吃得小樽呲牙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