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正，鐘聲回蕩在林木幽深處，無情的喚醒沉寂了一夜的云深不知處，吹散了飄蕩在藍氏仙府上空的睡意。

前來聽學的學子們在半夢半醒間艱難起身，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但還是能將衣服穿得規(guī)規(guī)整整，也是一種極強的能力。

虞朔手動掰開上下眼皮，無神的望著窗外遙遙天際那一抹白，欲哭無淚的下彎著唇角。

起得早不說，還要遵守那可怕的三千條家規(guī)，聽學為期整整三個月，這日子是沒法兒過了。

第一堂課的夫子是藍氏啟仁君，聽說他為人極重規(guī)矩，對旁人嚴格，待自己更是嚴格，性情肅穆，很不好惹，他突然間就更想溜回眉山了。

與虞朔有同樣想法的學子不在少數(shù)，清談會那幾日，藍家規(guī)矩相較平常會松散些，他們只覺得稍微嚴苛了些，并沒有什么旁的感觸，但清談會結(jié)束后、聽學開始前的這三日，藍家的規(guī)矩簡直讓他們大開眼界，什么‘飯不可過三碗’，‘不可無故哂笑’，可謂是深受折磨。

聽學還未開始，就已經(jīng)有人想逃學了，譬如虞朔。

但來都來了，總不能丟了家族和族中長輩的顏面不是？

他們只得同虞朔一樣，咬著牙堅守在云深不知處。

開堂第一課，藍啟仁直接抱著一只卷軸入了蘭室，坐在夫子席位上，將卷軸放在書案上，用手輕輕一撥，卷軸呲溜展開。

“聽聞這三日常有學子觸犯藍家家規(guī)，念你們初至云深不知處，那三日便放了你們一馬，只做出警告。然自今日起，你們正式為藍氏學子，若有人再次犯禁，便要同犯禁的藍氏族人領(lǐng)受一樣的處罰。為了讓你們記住藍氏家規(guī)，今日的課程我們不講別的，只將藍氏家規(guī)與觸犯之罰一一陳述與你們聽?！?/p>

于是藍啟仁便開始從第一條念起來，幾乎毫無波動的聲音將學子們念得昏昏欲睡。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藍啟仁緩步離去，書案趴倒了一片。

突然，藍啟仁的聲音自蘭室入口處幽幽傳來，“將將才講過，云深不知處內(nèi)不可坐姿不端，你們轉(zhuǎn)頭便忘了。既然這樣你們有記不住，所有趴在桌上的人，抄《上義篇》一份，明日課后交由我檢查，如此你們應該就能記住藍氏家規(guī)了?！?/p>

說罷，藍啟仁轉(zhuǎn)身留去，這一次他是真的離開了，但學子們卻怕他殺個回馬槍，紛紛坐直了身子，不敢再做出懶散的姿態(tài)。

他們果然沒有猜錯，藍夫子就是他們此次聽學最大的劫難。

大約過了一刻鐘的時間，玉清背著雙手溜溜達達的進來了，見他們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便問，“怎么，犯錯被藍夫子懲罰了？”

因虞朔與玉清相熟，他便率先回答，“藍夫子說我們坐姿不端，有違藍氏家規(guī)，所以罰我們抄錄一遍《上義篇》?！?/p>

玉清夫子席位上坐下，衣袖輕拂，瑯寰鳳吟靜靜地橫在書案上。

聞言，笑問，“覺得委屈？”

沒人說話了，只是那表情顯而易見，他們可委屈了。

玉清搖頭輕嘆，“若藍夫子存心折騰你們，何故讓你們只抄《雅正集》中的《上義篇》？有何故只讓你們抄錄一遍，他不過是小懲大誡罷了?！?/p>

學子們紛紛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玉清又問，“你們覺得藍氏家規(guī)過于苛刻了？”

眾人不做猶豫，十分干脆的上下點著頭，除了藍氏族人，任誰都會覺得蘭室家規(guī)苛刻吧。

“我有一話，你們可愿一聽？”

眾人紛紛拱手，虞朔代表學子們回答，“夫子請說?！?/p>

玉清溫聲道，“藍夫子所為，并非是毫無道理，藍氏的三千家規(guī)亦是如此，你們只看見了這些家規(guī)的苛刻，卻沒看到它存在的真正意義。吾輩修士，修身修心，若立身不正，又如何立心立命？

譬如坐姿不端，倘若吾輩連坐姿都無法自控，又如何能保證自己能夠堅定不移、持之以恒的追求修真之大道？又如何控制自己不行差踏錯，以至釀成大禍？

所以說，這些家規(guī)最大的意義不在于你能毫無錯漏的遵守他們，而是你能在犯錯中磨礪心性，反省自身，彌補不足，待你的心性足以讓你在一切紛紛擾擾之前亦能巋然不動，是否再遵守這些家規(guī)，便不重要了?！?/p>

她笑了笑，問，“你們覺得我說得可有道理？”

眾學子靜靜思索了片刻，有一人起身拱手，“我們明白了，謝翁夫子教誨，我不該暗中抱怨藍夫子的嚴苛，課后我便去向藍夫子致歉?！?/p>

緊接其后，學子們紛紛出言附和。

蘭室外，一抹東方既白之色倏然而逝，好似從未出現(xiàn)過。

玉清余光瞥了眼那處，輕笑一聲，手拂琴弦，輕輕一勾，錚一聲，蘭室一寂。

“閑話便敘到這兒吧，禮樂一體，藍夫子為你們說了禮，我們也該談談樂了?！?/p>

似乎是方才那番話起了作用，書案前的學子們無需提醒，便自覺地坐直了身子，一雙大眼睛閃爍著求知的光芒，等待上方夫子的講授。

玉清緩聲開口，“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禮記·樂記）。換言之，奏者所奏之樂，傾注的是奏者的思想、情感與境界，樂之動人，皆在于此……”

半個時辰很快過去，一到點，玉清立刻停止講授，與學子們見了禮便抱著古琴離開了，毫不拖延。

回檀室的路上，她與藍啟仁迎面錯身而過，相互頷首示意之際，藍啟仁的聲音傳至耳畔。

“翁宗主，論夫子之職，你做得比我合格?！?/p>

“非也，藍夫子待學子之心懇切，執(zhí)安知曉，但旁人卻不知。有些話藍夫子不說，學子如何能領(lǐng)會你的心意？執(zhí)安越俎代庖，藍夫子勿怪?！?/p>

藍啟仁微微抿唇，半晌后，輕聲道，“多謝翁夫子之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