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集賢居的王小石他們竭力周旋拖延時間之際，蘇夢枕終于見到了父親蘇遮幕。老人裹著一襲褪色的舊披風(fēng)，低垂著頭坐在昏暗處，單薄的身形仿佛隨時會消散。

他強(qiáng)撐著不肯睡去，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生怕錯過與兒子最后的相見。

蘇夢枕放輕腳步靠近，指尖顫抖著探向父親鼻息。忽然間，那雙渾濁的眼睛倏地睜開，蘇遮幕嘴角扯出個頑童般的笑紋，“還沒死呢！”

蘇夢枕父親，孩兒回來了。

“回來就好...”老人喉頭滾動著，忽然咳嗽著笑起來，“汴京冷嗎？”

蘇夢枕冷不過北方。

“你這病秧子！”蘇遮幕笑罵時，眼角的皺紋里卻漾著心疼。

蘇夢枕也笑了，隨即拿出自己從城門口帶回來的一壺石釀春。

蘇夢枕父親，我記得你昔日最愛喝他家的石釀春。

蘇遮幕枯枝般的手指蘸了酒液，在唇邊細(xì)細(xì)品味。燭火將他佝僂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磚墻上，恍惚間仍是當(dāng)年那個縱馬沽酒的少年。

“都說世間寶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可他們家的酒這么多年了都沒變過，難得，難得啊！”

蘇遮幕示意蘇夢枕打開一路帶回來的信封，里面裝著的就是那封六分半堂臥底的拓片。

蘇夢枕果然花無錯真是六分半堂的人。

“這么多年了，其實(shí)他自己應(yīng)該都分不清到底是那邊的人了?！?/p>

花無錯的事，蘇遮幕并不憂心。他深知自己這個兒子，縱使病骨支離，卻有著最堅韌的心性。他真正在意的是金風(fēng)細(xì)雨樓的千斤重?fù)?dān)，終是要壓在這副單薄的肩膀上了。

室內(nèi)燭火搖曳，映得蘇遮幕眼中情緒翻涌。驕傲如潮水漫過心頭。他的夢枕，是這江湖中最耀目的星辰，金風(fēng)細(xì)雨樓必將在他手中綻放出更盛的光華；可愧疚又如細(xì)針刺入肺腑——這偌大的江湖風(fēng)雨，終究要由這副常年與藥爐為伴的身軀來扛。

“拿著吧?！崩先司従?fù)氏掳庵?，溫潤的白玉在掌紋間流轉(zhuǎn)過數(shù)十年光陰。今日他將這份重逾千鈞的傳承輕輕放入蘇夢枕的掌心。

蘇夢枕一撩衣擺跪地，低垂的脖頸彎成恭敬的弧度。當(dāng)他接過那枚猶帶父親體溫的扳指時，指尖幾不可察地顫了顫。從此，這病骨支離的身軀，便要與整個江湖的重量相依為命了。

老人語重心長地說著最后的交代，“你做樓主，一定會比我做得更好！父親教你兩句話，第一重仁義，重仁義才能聚民心；第二懂權(quán)力，江湖中的生死多由刀劍決定，但坐在這個位置上，你的生死由權(quán)力決定。你可以不喜歡權(quán)力，但你不能不懂權(quán)力！”

蘇遮幕用盡最后的力氣，將畢生江湖沉浮淬煉出的兩句話鄭重道出。這短短數(shù)言，浸透了血與火的教訓(xùn)，若能參透，縱使刀山火海也足可踏平。

老人顫抖的手舉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映著搖曳的燭光——這是慶賀新樓主登位的喜酒，也是自己的送別酒。酒入喉腸的剎那，他嘴角含笑，眼中最后一點(diǎn)光亮漸漸熄滅，如同燃盡的燭芯……

蘇夢枕深深伏拜，額頭抵在冰冷的青磚上。在無人看見的角落，兩行清淚無聲滲入磚縫。從此這偌大江湖，再無人為他留一盞回家的燈。白玉扳指在指間忽然重若千鈞，那是父親留給他的最后溫度，也是再也卸不下的江湖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