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緋之提督復(fù)活后看到了十日談

冥縫幽路 路辰篇

囊日幽都，執(zhí)陰陽生死簿者，有姓為路，其人綠面赤須，貌尤獰惡。

然休嫌容娃陋，妍骨皮下裏。路判既任陰司也，未嘗私庇，燮理陰陽，事必躬親。

愚者以慧心，徙美人首于生頸,蓋幽篁之淑均者，無人出其右也。

瞠——瞠、瞠、瞠。

巡夜更夫的鑼梆嗡嗡顫響。時過四更，天寒地凍，二兩黃湯下肚，朱爾旦早已忘了天地為何物。

-只記得，燭影昏黃，似是三兩碩鼠于墻根處眠伏。

而后，桌案兀然一震。咣當，長袖揭起鼠皮，一股熏濁嗆鼻的酒氣直朝他撲上來。

朱爾旦！昨日茶樓的段子，你可還聽了?

晤，聽了。講的是冥府路判性情仁善。有書生負其像而走，路判不曾責(zé)難，反替人換了心腸。

哈哈哈，瞧他!，唐詩宋詞讀不得，倒把這評書閑話背得明白

這般用心，豈真要將城隍廟的路判像請來不成？

君豪名在外，哪須得思前想后。

請來！·………請來便是了!

是夜，朱爾旦自在家中坐著。褻衣已然濕透，颼颼生涼，宛若脊骨洇著一條蛇鰻。彼時，城隍廟的那尊判官木雕，正昭然立于堂前。對上它栩栩如生、毗裂渾圓的怒限，朱爾旦嚇得一頓膽顫。

門、門生狂率不文，大人諒不為怪

也忘了是何時真動了心思,，反正酒意微透時，這尊本雕便已在跟前了。縱使不讀三年書，朱爾旦也能盤算個大概。自己究竟是如何心生妄念，又是如何暗謀夜行不軌，以至于一慌亂中，他竟幻聽得了“卵昀”

”一聲幽微的合頁輕響。.不對，這并非幻聽。朱爾旦死死瞪著宅門。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何以平添幻聽一說？“

外頭、外頭有人!

話音未落，窗欞上的“墨點”徐徐暈開，洶涌高漲，直至在簾?；髁司薹擞?。

遲至的誦經(jīng)聲，如兩片黃銅鎳在沙沙磨擊。

冥官臨，視其影”

朱爾旦倏爾憶起了這句評書的念白，未逮他自知荒唐-恰在此時，朱家大門砰然洞開。

須臾間，影曳風(fēng)起。黑霧無邊涌動，緩緩勾勒出一個男子的形狀。非綠面，亦非赤須。來者身披天仙霞衣，顏如冠玉，眉目間更添兩分笑意。

宗、宗師饒命，是門生無禮，在城隍廟冒犯了冥判大人·

你怎知我是何人?

話語之和善溫潤，仿若自天上飄落而來。

朱爾旦百般錯愕，又得舌頭打架似的，竭力扮出往日的愚鈍模樣。

來客不怒自威、逸然若仙，竟與書中路判別無二致。這、這若不是我死了，只怕是書卷活了……

我雖非凡間出身，卻也不謂仙神，此先在幽都冥府，司掌生死簿陽辰陰時，賜姓得路，人常喚作“路辰”號

不知是否覷見了桌上置辦的菜著和溫酒，男子眼底透出幾分熨帖的笑意。

他傾身扶起朱爾旦

今夜我在城隍廟，聽聞汝等友人有宴相邀，這才前來赴約。

.門生何其有幸。

朱爾旦心有戚戚，不解這鬼客之言有幾分可信。其時，自案下探出一對烏墨色的管膀，徐徐將面前的杯盞斟滿。

冥府饗禮，與陽世無差。朱兄請吧。

酒過三巡，朱爾旦醉倒在榻上。借著酒勁，他如釋重負，索性攥住了冥判大人的衣袖。

路兄，實不相瞞，今日有一事相煩。朱某不才，常被指責(zé)愚鈍，不如豬狗。若能……洗心換腸，變作照薯老人，便是我此生夙愿啊。

路判笑了

又何必等到來世i？

在一陣澎湃的雀躍里，朱爾旦失去了意識，夜半時分，朱爾旦忽覺臟腑微微疼痛，試著動了動，發(fā)覺已能睜開眼。

那位慈眉善目的鬼客，居然仍守在榻邊。

昔時才思不敏，是君心竅堵塞的緣故。適在冥間尋得一枚慧心，較之先前，理應(yīng)更為聰穎。爾旦兄遂能如愿

-評書先生說的換心術(shù)，是真有此事！低頭看，朱爾旦身子竟空了個血窟窿。肚皮從中破開，滾起兩三層膏腴的油光。又見一道腸子，彎彎繞繞的，裹著血水直淌至麻布墊褥上。血腸這頭纏著心肝五臟,

而另一頭，正齊齊陳于路判手心，若夢若幻的片段，如雨紛紛落入朱爾旦的腦海。從春闈奪魁，到丑妻易容，再到加官進祿、兒孫滿堂，·他樂得咳喘連連，欲正儀態(tài)，卻聽聞屋內(nèi)一聲嘹亮的犬吠。

-汪!

他瞪直了眼睛。屋里分明從未養(yǎng)過狗。朱爾旦不信邪似的，又咳了一聲

汪！、

這次，他清楚感受到喉頭猛烈的震動，以及一陣聲聲入耳的吠叫。

而路判仍是笑著

爾旦兄想必猜到了，這是一、顆、狗、心。適才未能相告，實在抱歉

轉(zhuǎn)瞬間，錯愕、癲狂、無助、哀求……席卷了朱爾旦的身心。

當初“不如豬狗”的自貶，居然在此應(yīng)驗，令他咬舌不逮。朱爾旦絕望地伏跪在榻上。大夢初醒。

你這副模樣，差點使我心生側(cè)隱了。

抽噎聲變作連連粗喘，回蕩在廳堂。c仿佛有人將路辰換了面日，危險又迫近了幾分。

裝傻充愣，還妄想把妻子變作美人.你倒是做得好夢一場。今日夙愿既成，本該是你“還愿”的吉日。只可惜，現(xiàn)在吵鬧了些。

盈盈閃光的一根繡花針，抵在朱爾旦嘴邊。下一步，便可以將它縫死

朱爾旦哆嗦地閉上眼睛。剎那，似有一道暗影閃過·染血的銀針應(yīng)聲落地。就連“路辰”也不見蹤影了。

你……!

薄霧漸次散開。朱爾旦看見，原是“路判”消失之處，憑空冒出了一個姑娘。震帶云邊，著五云輕履，這姑娘的穿衣打扮竟與“路判”如出一轍。只是描金紋銀更講究些。，還有

登徒子，你再亂瞟一眼試試!

姑娘抬掌，勁風(fēng)刮過朱爾旦雙頰，嚇得他不敢隨意打量。此間躍然眼底的狠厲，他再熟悉不過了。

——這分明是閻王殿冥判的眼睛

呵，今宵算你走運。此幻術(shù)三日可解。下次再犯，自找閻王爺謝罪去。

朱爾旦口不能言，只得連連磕頭道謝，姑娘并未理會，回過身，門一開，風(fēng)卷著枯葉吹進屋里。

轉(zhuǎn)眼間，已不見了她的身影，涼夜如水，月亮只有高勾似的一道

暗巷，石板路。鳥雀驚起，黑影化作一男一女，徐徐并肩而行。

說好給這廝換個豬腸狗心的，怎的又手軟了?

適才她察覺有人出手阻攔，只得施以幻術(shù)，騙過了朱爾旦的眼睛。

路辰，是你么?

嗯

他沒有辯白，低頭認下，眉眼問藏著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溫度。-她無論如何模仿，也總差了那么幾分意思。幸好，這世間無人覺察。所有人都猜錯了。執(zhí)筆陰陽簿的冥官，從來不止一人，路辰與繪，是兩個彼此捆綁的名字

而或許，所有人又都猜對了，面慈心軟、平易可親，路辰著實同菩薩沒甚兩樣。

但身為冥官，這些褒贊本不為你我而生，自也不該為你我所有。

他垂下眼眸，漂亮的唇抿成了一線。

是么？我原以為，這會讓你輕松些

路辰啊，懲戒一介庶民怎會讓她心生歉疚，善良早已在無處容身的年歲死去，更遑論苦痛、輕松。

.可她想了想，終是沒有這么說。

人心不可問，何況貪欲蒙心者。路辰，我是擔心你··

他沉靜的眸子仿佛常年浸潤了月光，總是濕漉漉的。她啞然失笑，無聲搖了搖頭

那便好。

路辰輕輕笑了。他的快樂來得如此輕易，仿佛恨與惡、苦與仇，從未在他身上停留?；蛟S世人還是太過自私，真應(yīng)該獨獨為他作些贊辭才好。想著，唇角不覺又浮起了笑意。

倘若酒里再動點手腳，也不能真讓他把算盤打進了閻王殿。

真到那時，我總會站在你這邊。

他無辜地眨了眨眼。真論起來，過往鮮有路辰為她撐腰的時刻。但

繪不會不信我吧？

像林間小鹿似的，他的語氣不經(jīng)意流露術(shù)試探性的委屈。她笑著搖了搖頭

不，我自然信你

-就像你篤定跟她遠走那樣。她會接納你，擁有你，守護你。不分彼此，兩個生不逢時的靈魂，注定唇齒相依，這是命運拍板定案的故事。如此，她便始終記得，與路辰相遇的那天，還有她“撿”起他時，他的那副模樣。

六十多年前，她新任冥官

當時她的力量尚弱，荒山野嶺的孤魂時常踩著我的影子，在她耳邊咒罵，又或是忽然竄出來，,只為了嚇她一跳。她強迫自己學(xué)會無視他們，甚至可以回頭殺了他們。這本就在她權(quán)責(zé)之內(nèi)。然而，就在她下定決心的那天,她在文川溪畔，見到了這位來歷不明的少年。她不回頭，也不開口。任憑他緊跟在她身后?！菜拷乙淮?，她就會親手殺了他，可他沒有。她以為他很快便會放棄。誰知，再抬頭時殘照已成破曉。她們沿著忘川河走了足足一十余里。

你打算跟到什么時候?

文川溪快要到頭了，冥府就在根前?？伤雌饋聿⒉焕?。

…你可以帶我走嗎?

——為什么是她。她背對著他，后頸有些僵硬。

我不會送你回家

好

他應(yīng)得沒有拖泥帶水，仿佛已將回答準備了許久。她終于轉(zhuǎn)過身去。

你沒聽見我說

嗯，我聽見了。但我沒有家

他平淡地笑了笑，嘴角又斂了下去。

我也沒有名字，沒有父母或舊友。你可以隨意帶我去何處

少年與她年齡相仿。臉上蒙著一層灰，四肢纖細，瘦瘦小小?？粗V定的樣子，她忽而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但我不在乎什么鬼神。我只想同你一起

說話間，少年的影子動了，他在腳底開出了一朵花一他不是人。她詫異地與少年四目相對，他是她的同類。良久，她聽見自己說話了。

路辰

嗯？

少年疑惑的看她

現(xiàn)在你有名字了

殊不知，竟能持久到一—她的認知里，冥府本就該有兩位陰陽薄執(zhí)筆,如影隨形，時至如今。

繪有心事。

暗巷似乎落起了小雨。路辰走在沼街，讓她靠近屋檐一側(cè)。

近些日子怪事頻發(fā)，就連朱爾旦這案，我想了想，打算走一趟冠芝縣

他罕見地沉默了一會兒。

計劃好何時動身了么?

還沒

少女搖了搖頭

暌隔六十年，這樁荒誕無稽的閑劇早已落幕，斷紙余墨也幾近散佚。尚且能記得的，大概只剩下她與路辰。只是一年關(guān)將近，再等等吧，冠芝之行，恐怕吉兇難辨，他們不再說話。舉目遠眺，薄云半掩峨眉月，正是農(nóng)歷廿五的天相。而這凡間的月牙，在幽都卻是十一年一見的佳景。彼時，月光漸褪，兩人腳下的影子正在無聲處暗自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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