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荒郊野嶺，這里也祭奉神明不成?

她掌心舉起燈火，緩緩走近。眼前第一座靈龕建于己未年春，題字“林春娘祿位”第二座則是甲戌年林招娣，第三座己丑年林金珠……而最后一座，應是初來開春的甲辰年準備的，“林婷妹長生祿位”

繪冷聲：這是早替婷妹準備好身后事的意思了，難怪林尚鈺會毫無戒備地將人帶到后山。他無須遮掩自己的罪孽，這性命在他眼里早已不值一提。

路辰：每座靈龕相隔十五年。那些從陰陽簿中抹去的名字，全都出現(xiàn)在這里。

廟宇以法術鎮(zhèn)壓住他們的魂氣，使她們永遠在方圓十里徘徊，正是為了---說話間，她的視線轉向了高懸在廟宇正中的牌匾上。

繪：“冠芝存林，萬代永興?！薄胺e善當恒天地德，興孝不外子孫賢。

——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福佑林家。換個說法，便是助林氏家主增壽延年，永福萬代。

林尚鈺：孝悌忠信是老祖宗世代相傳的道理。林家不可一日無主

繪：這貪得無厭的畜生！

說罷，她一甩冥官筆撾，金毫鋒利劈開寂靜，朝廟宇牌匾的“萬代永興”生漆字樣飛去。“砰”，筆撾撞到牌匾正中，竟被生生彈開了。當啷，金器落地的聲響，清脆可聞。那支筆如同失去魂魄似的，骨碌碌滾回她的腳邊。她正要躬身去拾，低頭時，視線中忽而冒出了微茫的火光。

繪：路辰，危險——

她抓住身旁人的衣袖，轉頭直奔那扇門。但，顯然有人不打算收手。乓，指頭未碰著門板，一陣穿堂風窮追不舍，率先按住了門板。倏地，滿堂的火苗就勢而起，如紅綾般纏上了屋頂的八架檬?；腥婚g，孩童的一聲聲啼哭，不知從何處傳了進來。

繪：這是冤靈生出的魈火!

廟宇如墮炙火煉獄，神龕自發(fā)癲狂地搖晃起來，鐵鏈咣咣震響，惹怒了本就暴戾的火焰。

她欲揚手破門，只聽上空一聲巨響。-—裹著熱焰的楹木，正在頭頂以無法抵抗之勢傾倒直下。

路辰：繪，小心!

風聲呼呼，頭頂的楹木滾起熊熊烈火，坍塌在即。她依稀瞥見一襲冥官衣角，路辰欲穿煙過塵；急急朝這頭奔來。

繪：別過來！我不會死在這里。

她呵退路辰，而后騰空躍起，飛身一腳直踢楹木。鬼火撞上幽冥之氣，兩力相抵。咔嚓，四方的廟宇梁柱崩裂出一道長長的痕紋。

繪：……這還不算完。

她將內力運至足尖，登時墨影高漲，如巨浪般掀翻了楹木。合抱粗的圓木，刮起一陣“咻咻”的熱風。下一刻，檢木如破開水面般傾軋而來，燈籠、香爐，甚至是窗外紙人紛紛倒地。她借機后退。熊熊火光擦過面門，傳來轟然墜地的聲響。墻磚岌岌，木屑紛飛。許久，它們才與煙塵一道落回地面。

繪：拆了梁枋來嚇唬人，實在有勞費心。

她踢開楹木，踏回堂前?；饎菀褲u漸消歇下來,本欲回身去尋筆撾。然而，先前所立之處，卻是空空無一物。

繪：咦，路辰你見到一—

四下沒有任何動靜。她頓時覺察蹊蹺，環(huán)顧四周，竟發(fā)現(xiàn)不見了路辰的身影。

繪：路辰。路辰……

聲音彷如罩在無形的鐘鼎，側耳細聽，竟有嗡嗡回震?！@是幻像

繪：中了林尚鈺的計了！

她無心猜疑，三步并作兩步跨上六六橡袱，抬掌一擊。黑霧破空三尺，凝成一柄寒光凜凜的利刃，直擲向東方靈龕。卻聽一聲鏗鏘有力的“咚”一影刃如在空中遇阻。冷光一滯，短刃挾在靈龕方寸之前，動彈不得一下。

繪：往日弒魂不見血，居然在恁地遭了虧。

她是縱身一躍，握住刃柄，欲加施其力。倏地，手頭失去了重量。影刃散作一團黑煙。

繪：怎么回事？

眼前的種種景象，在這團霧氣里愈漸朦朧，直至一片昏黑。睜眼只有灰蒙蒙的一片。她感到自己正遽然下墜，尖嘯的風刮花了她的臉頰。風卷起了無數的聲音。嬰孩的哭嚎、老人癲狂似的笑、長鳴戲臺的鐘鼓……它們無疑都來自過去。在雜蕪的洪流里，我辨認出了唯——個來自現(xiàn)在的聲音。

路辰：繪,繪，醒醒·

——這個聲音就在她的耳畔。黑暗收束，她猛地睜開雙眼

路辰：你終于醒了。

繪：路辰，我…

他眼眶泛著不明的紅。而她正躺在他懷里，以一種全然陌生的姿勢。他似乎沒覺得不對，反而一頭扎進她的頸窩。

路辰：我剛才好怕。繪踏進廟宇就沒了意識，怎么都喊不醒。

繪：怕什么，傻瓜。只是林尚鈺先行為我送上了大禮。

手無意輕拂，觸摸到了他鼻尖略微急促的喘息。她自嘲般地輕笑了一聲

繪：我不會死?！辽伲粫窃谶@里。

她仰頭看著漫天塵埃，它們與光線混雜在一起，似也辨不出彼此。

路辰：去掉那個前提

繪：嗯？

路辰：任何時候，任何地點，我都絕不會允許你死去的。

他溫柔的瞳眸里，似乎染上了一種她并不熟知的、冷冽的眼色。路辰低伏在她胸口，呼吸糾纏，但這一刻，她忽然也分辨不出其中意味。就在這時，身后忽又滾起了濃煙?；剡^頭，香爐的火苗越竄越高。眼前的景象，幾乎與幻境重合起來

繪：又來了。

流焰如矢，從香爐燒到拂塵，再燒到靈幡，映得她與路辰面龐灼灼發(fā)燙。她起身拉起路辰，在火谷中快步疾馳，甫一靠近大門， 她運力揮掌，勢要搶在林尚鈺之前一—

然而，掌心空空蕩蕩，全身經脈竟如閉塞一般，沒有勁力，沒有魂影。什么都沒有。手撞上門板，只引得銅鎖一陣嘎吱作響。掌心燎起了怵目驚心的水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