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不一的苦澀藥丸順著溫水一同滑進喉管,異物侵襲的阻塞感讓我忍不住干嘔。
甚至抱怨出聲,“太苦了?!?/p>
好惡心。
「胃癌晚期還能活多久?」
「胃癌晚期有必要再進行吃藥治療嗎?」
「癌癥真的無可救藥了嗎?」
「凹凸市最便宜的墓園。」
……
搜索引擎里的答案五花八門,我逐個仔細瀏覽,并且在腦子里計劃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日子里應(yīng)該怎么過。
首先,確保出門在外意識正常且清醒。
藥再苦也要吃,不然隨隨便便昏倒對于其他人來說可是一種不小的惶恐和麻煩。
第二……
叮咚——
是短信提示音。
“囡囡,今天還來上班嗎?一個年齡不大的小姑娘在問你什么時候來,聽形容和描述,她說的人就是你?!?/p>
小姑娘……我有印象。
來買苦瓜奶茶,到最后拿了兩支草莓甜筒離開了。
一個口味奇特的孩子。
“要的阿姨,我現(xiàn)在收拾東西馬上過去?!?/p>
手指按在屏幕上快速打字回復(fù),然后切屏看了一眼課程表,估算著什么時候下班能趕回學(xué)校上最后一節(jié)課。
梧桐枝繁葉茂卻不進安康路,剛下公交車就被陽光擁抱,好在今天不算炎熱,耀眼的光線落在皮膚上沒有刺痛感,但也不好受。
我快步穿過人行道進入奶茶店。
“抱歉,來晚了?!蔽业狼赋雎暋?/p>
一看想見的人來了的小姑娘,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眼里含笑,高聲道:
“姐姐,你終于來了?!?/p>
我回以禮貌的笑容,回復(fù)道:“好久不見,小姑娘。我記得你。”
“我說過我會再來的。埃米,這就是我說的那個姐姐,是不是很溫柔!”
捕捉到陌生詞匯的我抬眸注視,女孩身邊站著一個比她高不了多少的男生,兩人長得有些相像,應(yīng)該是姐弟沒跑了,對上視線沒幾秒倒不好意思起來了,眼神飄忽。
“老姐,你聲音太大了……”
嘀咕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看來是個靦腆怕生的孩子,不過也挺好的,一個熱烈一個內(nèi)斂,互補。
“你好姐姐,我叫埃米,是凹凸學(xué)園初中部的一名學(xué)生?!?/p>
咦?是學(xué)弟。
真巧。
世界好小。
“你好埃米,我也是凹凸學(xué)園的學(xué)生,今年大二,是你的學(xué)姐哦?!蔽仪纹さ卣A苏Q郏屪约旱恼Z氣聽起來好相處些。
“我叫艾比,姐姐。”女孩怕被忽視一樣,插話道:“我也是初中部的,今年初三!”
“好嘞,姐姐記住了,艾比和埃米。”
利用身高優(yōu)勢,我抬手分別揉搓了兩人柔軟的發(fā)頂,越過他們進入后廚,說話的尾音也消失在藍色的幕簾后面:
“兩個小寶有什么想喝的嗎?一會兒可以和姐姐說?!?/p>
更衣室里的熏香應(yīng)該是才點燃沒一會兒,香甜的氣味過于濃烈,混雜著消毒水的味道讓我忍不住想要嘔吐。
垃圾桶。
工作服才穿好一個袖子就趕忙推開更衣室的門,強忍著不適感朝更里層的衛(wèi)生間進入。
“嘔——咳咳咳……”
馬桶里粘稠的嘔吐物稀釋了鮮紅的血液,隨水流消失,胃安靜了下來,就是頭有點暈。
洗手時,頭一次,我認真觀察起自己的外貌。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才確診不久,我就覺得自己沒以前那么有精神了,臉頰也有些凹陷,耷拉的眼皮遮蓋住漆黑的眼珠,像深不見底的黑洞,偶爾會散發(fā)微弱的光芒,下睫平鋪著不算濃厚的黑眼圈,配上面無表情且蒼白的臉,怎么看都是一副垂死之人的模樣。
“什么啊?!?/p>
胃部的灼燒與痙攣讓我止不住顫抖,只能蹲下身子折疊自己,口腔里是無法被接受的苦味,絮亂地吐息,發(fā)熱的體溫……藥。
驀地,混亂不堪的思緒消失殆盡,清晰地感知也被理智屏蔽,大腦給予的信號只有一個字——藥。
不吃……死了可以嗎?
反正我只有自己。
朋友少得可憐但也有,性格木訥不討喜,可也好在會偽裝,父母離異躲我如瘟神,所以我早早獨立,無論多糟糕多無助我都沒有痛哭,我……
疾病會使我失去尊嚴嗎?
會使我拋棄向生的念愿嗎?
會自甘墮落,等候死亡詔書下發(fā)的那一天到來嗎?
答案是不。
不會。
明明幸福就在不遠處守候,未來可期??蔀槭裁匆o我當頭一棒,我做錯了什么?我理應(yīng)去埋怨的!我該滿腹憤恨去……不,那樣太累了。
什么都改變不了。
“囡囡,你在吃藥嗎?”
店長阿姨不合時宜的關(guān)心讓我拿杯子的手哆嗦了一下,我把藥利落吞掉,轉(zhuǎn)頭笑道:“就是有點小感冒,昨天晚上空調(diào)開的有點低?!?/p>
店長阿姨聽出來我說話時濃重的鼻音,只當我是感冒了,回以關(guān)切:“囡囡,不要勉強自己,要照顧好自己,身體最重要。”
“嗯嗯,我記住了阿姨?!蔽夜郧苫貜?fù),然后轉(zhuǎn)移話題:“那兩個小孩……”
“一直很有活力呢,喋喋不休地聊天?!钡觊L阿姨捂嘴輕笑,溫柔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聽到她講:
“囡囡這么可親,小孩子會喜歡才不奇怪呢?!?/p>
嘴角的笑容下垂又上揚,我逼迫自己表現(xiàn)出喜悅的神情,歡快道:“嘿嘿,挺不好意思的,那兩個小孩也很可愛,我很喜歡?!?/p>
好想逃。
和店長寒暄幾句后,我又重新折返回更衣室換工作服,在密閉的空間里,我把自己蜷縮,驚懼的心跳如擂鼓在耳邊不斷放大,好想逃。
每一段親近關(guān)系的形成之前,內(nèi)耗和退縮不可避免。
沒有人教我應(yīng)該怎么辦,我只能自己摸索,忐忑,希冀。
表現(xiàn)得好,將收獲一個朋友。
表現(xiàn)得不好,將收獲一個短暫的朋友。
藍色的幕簾被掀起,艾比和埃米停下交談的話題,同時看向出現(xiàn)的人。
“姐姐!我要草莓甜筒!”
艾比像是希望被提問的小學(xué)生一樣,她高高舉起手,示意我去看她。
“好的,艾比小朋友?!蔽覒?yīng)下,視線落在埃米臉上,柔聲問道:“埃米小朋友也和姐姐一樣吃草莓甜筒嗎?”
“我不想吃草莓甜筒,我想吃芒果味的。”埃米搖頭,他說出自己的需求,臉上綻開大大的微笑。
“好滴,請稍等?!蔽尹c頭,轉(zhuǎn)身去打甜筒,“甜筒馬上就好?!?/p>
一整個下午,艾比和埃米心照不宣地坐在店門靠窗最里的位置,兩個人吃完甜筒后打開書包安靜寫作業(yè),好似要陪到我下班。
我時不時會關(guān)注兩人的情況,貼心遞上飲料,順便詢問他們是否有不會的題目,樂意輔導(dǎo)。
“姐姐下次再見,真希望在學(xué)校也能遇見你?!卑葥]手告別,有些戀戀不舍。
“會的?!蔽野参康溃嗳绯跻?,而后抬手撫上兩人的發(fā)頂,“下次再見。”
艾比和埃米目送女孩的背影上了公交。
在公交完全駛離安康路時,埃米張口了,問出自己的疑惑:
“老姐,學(xué)校外面那么多奶茶店,家周圍也有,味道都差不多,為什么偏偏要來這里,而且你表現(xiàn)得親昵太刻意了。”
女孩曲卷的睫毛微微翕動,水潤的眸子里滿是認真,說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話:“埃米,你沒有聞到嗎?”
埃米蹙眉,用力吸了一口氣,空氣里是經(jīng)久不散的熱浪,柏油路烤干的氣息,剛想回答,卻猛然記憶起大姐姐那雙憐愛的眼神。
“苦的?!毖夐g的心靈感應(yīng),艾比知道埃米明白自己在說些什么,她道:“那個姐姐身上,是苦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