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門外,安眠脫力地跌坐在長凳上,胸前染血的粉蝴蝶裝飾結早已變了色,臟兮兮的。
嬌俏的小臉盡顯疲態(tài),空洞的眼神下移落在抖成篩糠的雙手,那里面還緊攥著糊滿了干涸血漬的紙巾,直至聽到熟悉的聲音在叫她,她才像靈魂回歸一樣,油綠的眸子瞬間暈起霧水。
“京彌,弟弟,我好害怕……花樹,花樹要嗚嗚嗚……”
“姐,別怕,我來了?!本洶寻裁邤堖M懷里柔聲安慰,目光放在重癥監(jiān)護室門上的紅色指示標志上,“沒事的,會沒事的?!?/p>
他本來在學園運動會唱開幕曲唱得好好的,突然被告知他姐上救護車了,連演出服都來不及換掉,急匆匆地打聽了具體醫(yī)院,立馬趕了過來。
一看他姐渾身是血,但人好好的。
松了口氣。
但又是愣怔,旋即而來的還有沉重。
不知等了多久,重癥監(jiān)護室的走廊外陰冷又安靜,兩人緊繃著神經(jīng),生怕錯過什么。
噠噠噠——
富有頻率的高跟鞋走動聲由遠及近,從走廊的拐角處展露。
卷燙時髦的黑色長發(fā)披在側頸,兩只金色的圓形耳環(huán)伴隨走動撲在白皙的臉龐,歲月沒有在女人身上留下太多痕跡,那是不同于花樹的溫和長相,雖眉眼之間有些相似,可面前的人處處顯露出冷厲和撲面而來的攻擊性。
再看穿著,儼然是一副女強人的形象。
這是花樹的媽媽嗎?
安眠不動聲色地打量之后,得出結論。
她從未聽花樹提起過家人,高中家長會也沒有見過花樹的父母到過場。
不等安眠再深究,重癥監(jiān)護室的紅色指示燈變綠,自動門緩緩打開。
“哪位是患者的家屬?”走在最前面的醫(yī)生眼神逐一掃過女人,還有安眠她們。
“我是?!?/p>
女人用毫無波瀾的聲音應答,涼薄得仿佛在面對一件很平常且微小的事情。
“好,請在這里簽字?!苯舆^簽字板以后,醫(yī)生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看著女人,像是在看一個不負責任的母親:
“你知道患者是胃癌晚期嗎?你知道胃癌晚期代表什么嗎?”
“什……什么?”
安眠率先比女人作出反應,不可置信的眼神死死盯著醫(yī)生,像是渴求有人能告訴她這只是玩笑一樣,她顫聲道:
“難道不是因為腸胃不好,所以看起來瘦瘦的,臉上沒有肉,弱不禁風……”
醫(yī)生嘆了口氣,視線流轉在快要崩潰的安眠、如山巋然不動的女人兩者之間,望向病床上昏迷不醒的花樹的眼神里充滿憐憫。
“能救活嗎?錢不是問題?!?/p>
女人開口了,好似施舍。
“有概率治好,但風險還是很大,并且后期的康復階段不能差池半步,不然一切都將功虧一簣?!?/p>
醫(yī)生難為地蹙起眉頭,他話音剛落,女人含帶歉意的語調(diào)響起:
“失陪,我通個電話。”
趁女人打電話的期間,安眠跌跌撞撞地跑向花樹,雙手扒著推車冰涼的護欄上,她像是尋求慰籍那般,向醫(yī)生哽咽著開口:
“醫(yī)生,我朋友她的病是能治好的吧,她還這么年輕……”
京彌適時拍了拍安眠的背,同樣希冀地看向醫(yī)生。
醫(yī)生點頭卻又搖頭,殘酷道:“概率太小了,這要看患者后期自身痊愈情況?!?/p>
“對了,那位女士真是患者的母親嗎?為什么相較你們而言,你們才更像是最親的家人。”
“我不知道。”安眠冷靜了一些,她垂眸,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去觸碰花樹的臉頰,感受指腹之下的溫熱,“或許,她的媽媽沒那么愛她吧。但沒關系,我愛她,我來做她的親人?!?/p>
之后,花樹被安置在高等病房,那個自稱花樹母親的女人繳納完費用后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醫(yī)院里,京彌一直在病床前默默陪同,不能再被刺激的安眠回家收拾好自己的第一件事便是給出國在外的父母打電話,大聲哭訴:
“爸爸媽媽,我要沒有朋友了嗚嗚嗚,她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交到的朋友……我、我該怎么辦……我不想她死,媽媽,我好害怕……”
安眠的父母一邊安慰安眠,一邊了解情況,在長達兩個小時的談心里得知事情的全部過程,太心疼女兒的兩人決定連夜買機票回國。
安眠,順風順水的大小姐,從來沒有挫折能打敗她,可偏偏在花樹這里出了問題。
花樹是她最喜歡的朋友,沒有之一。
可她最好的朋友就要死了,沒有經(jīng)受過生離死別的她完全接受不了,眼淚成了恐懼的衍生物。
她害怕失去花樹,她不能失去花樹。
太陽照常升起,夏天卻不再難熬,溫順的光芒透過病房半開的玻璃窗伏在透亮的地板上,捎來秋風的禮物。
那是一片枯黃的樹葉,小小的,毫無生氣。
“你醒了?!迸岁P上身后的房門,開口道。
“嗯,你怎么來了。”我面無表情地垂下眼簾,視線落在那枯黃的葉子上,后背靠著的枕頭讓人身心放松,說話也有力些。
干澀裂開的嘴唇一張一合,吐露出的話咄咄逼人,沒有一點身為晚輩的乖順。
“監(jiān)視我需要花不少錢吧,難為你了。不然,我前腳剛進醫(yī)院,你后腳就準時出現(xiàn)了,也太巧合了吧……”
“我記得我沒有給你發(fā)過葬禮請?zhí)?,你怎么不請自來??/p>
女人不惱,但說話聲音卻軟了一個度,“花樹,媽媽……”
“媽媽你愛我嗎?”我冷漠地打斷了女人,黑漆的眼珠里沒有一點神采。
“愛,”女人沒有任何猶豫,她道:“沒有母親不愛自己的小孩。況且,我和你爸爸之前太年輕,導致……”
“你不愛我,你和爸爸一樣,都是騙子。”
“你如果愛我,就不會讓五歲的我穿著單薄的睡衣在雪地里罰站,不會因為我做錯一道題目就打的我渾身青紫,懲罰我一天不許吃飯……你不愛我。”
我毫不留情地拆穿女人,與過去的苦痛赤裸相見。
“爸爸如果愛我,他不會冷眼旁觀其他表親欺負我,不會放任外界的惡意攻擊他的孩子,不會在自己的小孩迫切需要幫助甚至大哭求救時不伸出援手,更不會在外人面前對著自己的親生骨肉說不熟……”
我深吸一口氣,在女人逐漸難堪且無地自容的表情下接著說: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們這對不稱職的父母,大言不慚地說,你們先是自己,然后才是父親和母親?!?/p>
說到這里,我粲然一笑,把整張臉完全對準女人,兇狠又癲狂,可語氣里是從未有過的釋然,好似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事:
“那我呢?我最愛的媽媽,我的生母,我呢?”
“你與初戀父親閃婚又離婚后分道揚鑣,房子變賣,銷聲匿跡,去奔赴屬于自己的人生和夢想,那離開之前有沒有施舍十四歲的我一個眼神呢?我呢?我在哪里?”
“對啊,我呢?我那個時候在想什么呢?”
迷茫和落魄包裹我的全部意識,喉嚨翻滾上來的腥甜讓我忍不住大聲嘔吐,是血,我又吐血了。
在女人奪門而出的尖銳叫聲里,我哈哈大笑起來,眼角變得濕潤。
我自顧自地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說話,試圖把故事講完,胃部劇烈的痙攣與刺痛讓我把自己蜷縮,冷汗浸濕了沒剩多少頭發(fā)的鬢角。
“啊~我想起來了,我去孤兒院了,因為我成全了你們,所以我去當沒人要的野孩子了哈哈哈哈哈哈?!?/p>
“……現(xiàn)在回來干什么?懺悔嗎?”
“想要祈求原諒,就去向十四歲的我磕頭認錯,懺悔罪情,而不是在十九歲的我面前訴說你那讓人發(fā)笑的苦衷。”
我緩緩閉上眼睛,近乎呢喃。
“我沒有權利替過去的自己原諒你們,永遠沒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