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說是趕路累,還是守邊關(guān)累, 又或者二者兼有。
郁疏也沒問。
他只是沉默了一小會兒,然后開了口;“還行吧?!?/p>
然后一路無話。
郁疏坐車總喜歡睡覺,這次也不例外,頭在車壁上磕得不重,卻總是磕到。
祝清恒嘆了口氣,伸手把那顆不安分的腦袋按到了肩膀上。
大概是因為趕路急了些,郁疏的眼下有點淡淡的青黑,在白皙的皮膚上顯得格外扎眼。
他生得好,在處邊塞那種風吹雨打的環(huán)境下也只是比他這種成天待在屋中之人的皮膚稍黑了一點,估計在京城里待上一兩個月又白回來了。
鬼使神差地,祝清恒抬起手在那兩抹青黑上抹了一下。
當溫熱的指腹觸上了溫涼如玉的肌膚時,祝清恒恍然回神。
他在干什么?
于是等郁疏被祝清恒輕拍醒讓他下車后就發(fā)現(xiàn)這人怪怪的。
祝清恒的手掩在廣袖下,端端正正地擱在腿上:“將軍府到了,趕緊下去?!?/p>
郁疏揉了揉眼睛,有些迷糊地應(yīng)了一聲。
他朝祝清恒揮了揮手:“謝了啊,走了?!?/p>
但祝清恒似在走神,直到郁疏在他眼前擺了擺手才乍然回神:"嗯……嗯,好。”
郁疏皺起了眉:“怎么?我就睡個覺的功夫你就把魂給丟了?”
祝清恒勾起了嘴角:“對啊,郁將軍可要好好替本相想想辦法?!?/p>
“喊?!庇羰柘铝塑?,動作間帶起一縷風,勾得窗上的穗子不住地晃。
隔著車壁,祝清恒聽到了郁疏漫不經(jīng)心的聲音:“那本將軍去尋道長來,為祝相招魂嘍?!甭犞囃馊松⒙穆曇簦G搴闳滩蛔」戳斯创浇?,剛才因為自己下意識的逾矩舉動而驚慌煩躁的情緒一掃而空。
他捻了捻剛才碰過郁疏的臉的食指,含笑吩咐道:“吳伯,去臨陽巷。”
郁疏進門時郁父正拎著只鸚鵡逗它玩兒,見郁疏回來笑著打趣他:"呦,小將軍回來啦?”
鸚鵡緊隨其后:“爹!回來啦!爹!回來啦!”
郁父被鸚鵡氣得吹胡子瞪眼,一把把鳥籠塞進郁疏懷里:“你教的好!”
鸚鵡是過年時郁疏在街上瞎逛時買的,郁父告老了后就喜歡花啊鳥啊之類的東西,于是第二天郁疏就給郁父送去了他調(diào)教好的鸚鵡。
這只鸚鵡毛色漂亮,說話也伶俐,逗得郁父眉開眼笑,就有一點不好,一見郁疏叫“爹”,還叫得相當親熱,郁家父子沒少為這事兒斗嘴。
郁疏隨手揪了根草逗了會兒鸚鵡就把它還給了郁父:“爹,您把別吵帶一邊兒玩去吧啊,我呢回房換身衣服見娘去了?!?/p>
別吵是鸚鵡名兒,郁父琢磨了兩天才琢磨出來的玩意兒。
郁疏回了自己院子換了身衣服,出來時卻看到自己心腹拉了個臉站門口當門神。
郁疏:“…你干啥?”
心腹幽幽道:“郁將公子真是忘性大,回府時與祝相一道走也不知會小的一聲,小的苦守在午門前,翹首以盼卻總盼不來將軍,若非有小太監(jiān)好心知會一聲,只怕小的此時還等那兒呢!”
那神情,那語氣,活脫脫一個被始亂終棄的怨婦。
郁疏笑罵道:“行了別在那兒陰陽怪氣了,我的錯,待會兒見完娘再給你補償。”
心腹沈初至是他從小就照顧他的貼身小廝,后來去了軍營他又把人捎上了,倆人關(guān)系不比他和祝清恒他們差。
除了正經(jīng)場合,他倆向來是想到什么叫什么,只有互相陰陽的時候才會在私下里這么叫。
沈初至來之前看過了,郁母此時在明凈堂里等他。
郁疏應(yīng)了聲,匆匆趕向明凈堂,到的時候卻遇上了一個人,
少年眉目柔順,一身素白衣裳,往那兒一站就是一束小白花。
見郁疏風風火火地趕來,少年眸中劃過幾分驚喜。他恭敬地朝郁疏行了一禮,嗓音柔和,不像變聲期的少年:“哥,你回來啦?”
郁疏打量了他一下,笑了起來:“嗯。不錯嘛,又長高了一截?!?/p>
郁秋報著唇靦腆地笑了笑:“哥也是?!?/p>
郁疏懶懶地揮了揮手:“不會寒暄就別寒暄了,成天在外喝風吃沙子還能長?”
郁秋被他逗得一樂,一雙清透的杏眼彎成了月牙。
郁疏逗完人就走,像一陣一掠而過的風。
郁母坐在主位上,見郁疏風風火火地進來,笑逐顏開。
“娘!”
郁疏人還沒到跟前眼呢,聲音卻已傳了過來。
“誒!快過來讓娘看看?!?/p>
郁母今日穿了一身絳紫色的錦繡衣裙,這種太過鮮艷以至于穿起來總顯俗氣的顏色在她身上卻正好,絲毫不落俗套,反倒越發(fā)顯得她有當家主母的氣勢。
都說歲月從不敗美人,用來描述郁母將將好。即使因為時光的流逝,她的臉上已不可避免地多了幾道皺紋,卻依舊可被稱為美人。
她夸化了精致的妝,愈發(fā)顯得她眉目凌厲漂亮。
此時見了兒子,她的神情柔和下來,就像天下的每一位母親那樣把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孩子攬入懷中,眼底眉梢都是喜色。郁疏腦袋搭在母親的肩上,聲音輕快:“娘,想兒子了嗎?”
郁母笑著將郁疏飛到胸前的一縷頭發(fā) 撥回去:“想,怎么不想娘都快想死你這臭小子了??炱饋恚锟纯词萘藳]有。”
郁疏依言站了起來,還轉(zhuǎn)了一圈:“我結(jié)實著呢,您看還高了一小截兒呢。
他們母子在這廂正談笑呢,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帶著郁秋施施然進來了。
女人容貌清麗柔婉,是正常男人見了都會憐惜的那種嬌柔長相,一身淺藍色衣裳愈發(fā)顯得她如清水芙蓉一般。
“姐姐。”
“母親。”
母子二人不約而同地朝郁母行了禮,如出一轍的柔順模樣。
郁疏站直了,規(guī)規(guī)矩矩地朝林燒行了禮:“林姨娘?!?/p>
郁母臉上的笑斂下來了些,并不熱情的模樣。她偏頭和一旁的丫鬟吩咐道:"去告訴廚房上菜,再告訴老爺開飯了,讓他別逗別吵了。”
“是?!?/p>
郁母瞥了一眼一旁低眉順眼的母子,轉(zhuǎn)身淡聲道:“別杵這兒了,疏兒一路兼程,秋兒也習了一早的書,都累了,快去用膳吧?!?/p>
郁疏快走了兩步,扶著母親往前走。
郁母被他這舉動逗笑了,一巴掌拍他手上,笑罵道:“干嘛?你也不過走了半年多的日子,你娘還能自己走?!?/p>
郁疏縮了手,一臉委屈:“可我看別人就是如此侍奉母親的嘛?!?/p>
郁母拉手點了點他的鼻頭,親昵溫柔“你就是你,別人是別人,娘就喜歡你小炮仗似的性子。”
郁疏炸毛:“我哪兒像炮仗了?!”
見郁母臉上的笑容真了不少,郁疏才收起了自己鬧騰的模樣。
郁母一直都不喜歡林嬈,連帶著她兒子也沒什么好感。
但即使情感上不喜這對母子,但她
從未短過林嬈和郁秋的吃穿用度,給郁秋請的教書先生也有名聲,可以說她把一位主母該做的一切都做到了極好。
幾人落座,侯在一旁的丫鬟開始布菜,根本沒有等郁父進來落座后再布菜的意思。
郁家待下人寬厚且不拘禮法,常是怎么舒服怎么來,郁疏總是懶懶散散沒個正形的性子就是這么養(yǎng)出來的。
不過很快有郁父爽朗的笑聲就傳進了飯廳:“哈哈哈哈哈…你個小子,又穿紅衣服了?這紅衣服是你皮吧?扒都扒不下來!”
郁父這句話糟點頗多,除了郁疏外的其他人都樂得不行。
郁疏低頭看了看自己招搖的紅衣,郁悶道:“我穿紅衣怎么您了……"
哄堂大笑。
郁疏的性格和郁母很像,可以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三人湊在一起其樂融融,安靜坐在一邊的林嬈母子就顯得分外格格不入。
吃過飯后長輩們都各自午休去了,郁秋在后面磨磨蹭蹭的,不知道要干什么。
郁疏沒管他,準備溜達去軍營看看,順帶消消食。
駐西北時忙慣了,乍然團下來反倒不甚習慣。
沒想到他剛走兩步郁秋就跟了上來:“哥,你去哪兒?”
郁疏有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軍營。做什么?”
郁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白凈的臉上泛起一抹羞郝的紅意:“我…我想和你去軍營。”
郁疏更奇怪了:“你要去軍營?去那兒干嘛?一幫糙漢大老爺們,粗鄙不堪,別污了你這讀書人的眼?!?/p>
話剛出口,他就心道不好。
他只是看起來懶懶散散對什么都不上心而已,并非真的缺心眼,再加上他好也是在鉤心爭角的朝堂上待過幾年的人,自然清楚郁秋這種內(nèi)斂的性子向來容易多心。
郁疏笑了笑:"下次再帶你去。"
郁秋:"好。"
郁疏帶著沈初至在街上閑逛,沈初至手里還牽了兩匹馬。
正巧前方有個做糖人的老爺爺,郁疏湊了過去,隨口要了二十個,然后又單獨要了一個狐貍。
正準備付錢時,一只白皙修長的手伸了過來,遞過去一串錢。
不用看,郁疏就知道是誰。
"你怎么在這兒?"
郁疏皺眉看著祝清恒。
祝清恒笑了笑:"無聊,來街上逛逛,正好遇到你了。"
郁疏"切"了一聲:"原來大忙人也會無聊啊。"
祝清恒失笑:"這是怎么啦?"
郁疏沒吭聲。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莫名有點像懟祝清恒。
祝清恒看了眼正在忙碌的糖人爺爺:"買這么多糖人?"
郁疏示意他湊近點:"讓老人家早點賣完早點回家。"
祝清恒同樣低聲道:"那你打算如何處置這些糖人?"
郁疏毫不在意:"正好去軍營,順手分了唄。"
正好糖人爺爺把狐貍糖人做好了,郁疏接過來,張口就咬。
祝清恒站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郁疏“嘎嘣"一口啃了狐理腦袋,一看這兇狠的氣勢就知道這狐貍代表誰了。
祝清恒:"……"
郁疏好不容易才咽了滿嘴的糖,膩得慌。他皺眉看他:“你怎么在這兒?”
祝清恒倒是坦然:“有點心煩,出來逛逛。”
郁疏了然:“哦~你家那個表妹又來了?”
祝清恒母親的堂姐有個堂妹,這個表妹就是那位堂妹家的嫡女。
雖與祝府的關(guān)系親緣入竿子也打不著,卻從小到大總喜歡往祝底跑,性子還特別嬌蠻任性,比祝清怕這個祝府正牌主人器張了不知多少倍,祝府上下沒人喜歡并待見她。
郁疏曾隨口一句話,至今被祝府下人們奉為金句:“好端端一姑娘,偏要學男兒練銅皮鐵骨,最后練出個鋼臉銅皮來。"
祝清恒脾氣好,但那是對正常人的。可偏偏他又是個翩翩君子,即使是稍重點的話都不好對一個小姑娘說,更遑論動粗了。
所以他常干的事兒就是在那表妹到他家后就總出門溜達。
祝清恒“嗯”了一聲,目光在郁疏舔了一下后亮晶晶的唇上停了一下,然后若無其事地移開:“你呢?怎么上街來了?”
郁疏順手接過糖人爺爺遞來的糖人:“去軍營,你要去嗎?”
沈初至在一旁白眼都快翻天上去了。
是誰前腳剛拒絕了庶弟后腳就主動邀 請別人去軍營?
我當然知道。
但我不說。
祝清恒愣了一下:“我能去嗎?”
郁疏一臉理所當然:“能啊,祝相~”
“祝相”這兩個字被他輕飄飄地念出來,原來正經(jīng)的稱謂頓時變了味。祝清恒皺了一下眉,復(fù)又松開:“別亂叫?!?/p>
郁疏嬉笑著湊到他面前:"為什么啊,祝相~"
祝清恒終于忍不住抬手揉了一把郁疏的頭:"容易讓人誤會。"
大安民風開放,斷袖這種事情屢見不鮮,兩個男子之間也可以成婚,剛才郁疏語氣曖昧,確實聽起來容易讓人浮想聯(lián)翩。
他走到沈初至身邊:“只有兩匹馬,怎么騎?”
郁疏想了想覺得比起祝沈二人共騎把沈初至的馬壓死和沈初至與自己共騎倆人一路吵吵,居然只有自己和祝清恒共騎靠譜點:“我倆一塊兒吧?!?/p>
結(jié)果上馬后郁疏又不樂意了。
祝清恒個子高,只能坐在后面,郁疏又不讓他摟自己腰穩(wěn)定身形,只好繞著郁疏握住韁繩。
在別人看來,就像把郁疏摟進了懷里一樣。
郁疏也這么覺得,這種姿勢總顯得他很弱,需要祝清恒摟抱著才能在馬上坐穩(wěn)。
郁疏滿頭黑線:“你滾下去,別去了?!?/p>
邀請人同去軍營的是他,冷酷無情嫌人麻煩又不要人去的也是他。祝清恒正想開口說什么,身后卻傳來了嬌嬌嗲嗲的聲音:“恒清哥哥,你怎么在…”
祝清恒和郁疏同時被這聲音嗲出了一身雞皮疙瘩。祝清恒下意識地一夾馬腹,棗紅色的 汗血寶馬頓時如離弦之箭竄了出去,留下了剛反應(yīng)過來策馬狂追的沈初至和郁疏沒留神爆出來的粗口:“祝清恒我艸……”
祝清恒雖然看上去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玉面書生,但君子六藝他樣樣精通,又是從小便和郁疏和太子混在一起,騎術(shù)竟是不落于行伍之人的精湛。
郁疏其實只是在剛才被祝清恒莫名其妙就開始策馬被驚了一下,至于坐不穩(wěn)就不可能了。
祝清恒見郁疏沒說話,下意識放慢了馬速,結(jié)果換來郁疏一個莫名其妙的回頭,差點撞上祝清恒的下巴。
郁疏又扭回了頭,藏在烏發(fā)下的耳離居然有點紅:“干嘛放慢速度?沈初至又不是不認路?!?/p>
祝清恒聞言又快了速度,半晌才盯著郁疏耳上漸漸消下去的紅說了話。
他的聲音低,倆人又離得近,恍惚間郁疏有一種情人在耳邊低語的錯覺:"我以為你生氣了?!?/p>
郁疏耳上剛消下去的紅又有蔓延上來的趨勢,他不自在地動了動:“我哪兒有那么小肚雞腸?你離我遠點兒,別貼我身上?!?/p>
貼?
郁疏也握著韁繩看著前面,他這坐騎又是很通性的寶馬,馬的可能性不大。祝清恒低頭看了眼,倆人之間幾乎能再塞一個小孩。
祝清恒:“……”
沈初至沒有追上來,只是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默默地瞅了眼前邊氣氛看起來還不錯的兩人,貼心地給二人留了獨處機會。
而在前面因為詭異的氣氛甚至想過跳馬的郁疏把半天都沒追上來的沈初至在心里鞭尸萬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