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下了一個男孩,一個很健康的男孩子,他剝奪了我身體所有的營養(yǎng),我此后再不能有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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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沒關系,他是宮中的第一個孩子,也許沒人能斷定我能生下這個孩子,因為上位者或是流產或是死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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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斗爭不斷,沒人在意我這么一個小小更衣,后宮又實在有太多女人了,多到位分都塞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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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這個孩子并不那么引人注目,太后馬氏不過薨逝一年有余,宮中不宜大辦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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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孩子慢慢長大了,宮中的子嗣還很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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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君奕在某年的春天看望了這個孩子,那時春天的河水初次破冰,潺潺流水猶如天上的銀河般緩緩布滿了整個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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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奕抱著孩子站在護城河邊,他實在不怎么會抱孩子,我的眼睛一直盯著他不怎么靠近孩子的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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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想為人君他不夠王道,為人父他也不能稱得上一個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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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我對他的厭惡到達了極點,也并沒有控制好自己厭嫌的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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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扭過頭看向我,好像發(fā)現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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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長長的黑發(fā)在春日的陽光下是那么刺眼,那么鋒銳,像奔騰的河流那樣滿是生氣,他是個極有戾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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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討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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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似乎從我身上發(fā)現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探究的意味一閃而過,而后變成了一聲冷冽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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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孩子丟給我,說這個孩子就叫澈吧,孩子眼睛亮晶晶的,跟流水一樣清澈,是個吉兆,你誕孕子嗣有功,回去領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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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憑借這個孩子在宮中站穩(wěn)了腳跟,君奕召幸我的次數也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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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撫摸著他的黑發(fā),坐在冰冷的床沿,被滾燙的征服著,然而心是漏了個洞的,冷幽幽的,殘缺了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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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不滿我,然而寵愛不斷,我對他的感覺已經變成了一種平淡的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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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越厭惡他,他卻寵愛我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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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他居然休息在我的宮殿里,這一方僻靜的小院似乎能撫平他滾燙的心靈,能放置他無處安放的暴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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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前朝殺人如流水,在后宮處置妃嬪亦不手軟,冷宮里的妃子都快裝不下了,一具一具的往外抬,埋在了某個不知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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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慢慢地也不那么害怕他了,因為君澈是個活潑可愛的孩子,我的心像嫩嫩的雞蛋羹那樣悉數潑在了君澈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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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君澈與君奕有幾分相像的容貌,這個容貌與容予又有了深深淺淺的重合,我發(fā)現他們三人是如此的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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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著君澈一同站在桃花下,欣賞著春日里綻放的灼灼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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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卻仿佛看見了容予抱著澈兒立在桃花下,親昵的嬉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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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皇帝君奕,這時已經確定我身上有著一些與旁人不一樣的東西,他如容予般溫暖純粹的笑容剎那間消散了。變得陰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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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念著這么一個御醫(yī)朋友,寂寞地思念著這么一個御醫(yī)朋友,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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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跑去哪兒了?我找不到他,我們無從見面,他在哪兒,我不知道,連太醫(yī)丞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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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問我,如果沒有進宮,現在會是一個怎么樣的女人,我沉思,我想我也許會是個和母親那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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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我,那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回答他,那是惟愿一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女人,一個癡人,一個情種,是鴛鴦劍中的一把,雌劍上的紅劍穗掃過她的臉龐,結束了她一生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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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淡漠的,興許還有些悲傷的,搖搖頭,說,你不是的。你不是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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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我生來就是個無情的人。我猜想他是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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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在我這個無情的女人被孩子的哭鬧聲驚醒,我小心翼翼地打量身邊熟睡著的男人的神色,發(fā)現他并沒有一絲不適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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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撐起身子,掀開繡簾,心中是君澈滿是淚痕的小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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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這張臉跟容予是那么的相似,容予是否也會在夜半時分淚沾濕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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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曾在一個夜晚中寂靜地相遇,他在御花園中的一片竹林下吹笛至天明,他在悲傷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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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我與他都有著相同的悲傷,他卻沒有靠近我一步,那夜的風如此寂涼,吹動了兩個傷心人的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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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擦不去他的眼淚,他是個謫仙般的人物,有著女孩兒般的品格,我卻卑劣地利用了他,他讓我不要傷心,不要難過,他會一直陪在我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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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會么,真的會么,他說他會的,真的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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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疼愛君澈,我們的母子情分很好,我知道我也只能有他這一個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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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如果他是一個公主該多好,他就可以養(yǎng)在我的身邊,我們日夜都相伴彼此身邊,可惜他再大幾歲就要被抱養(yǎng)至重華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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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事重重,他滿是淚痕的小臉蛋與容予臉龐上的淚滴層層疊疊地重合,我要去找君澈,我要去找容予,這樣的相思之情我一刻也容忍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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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心翼翼地疊好被子的一角,而后又猛烈地墜入到一個強健的懷抱中,像是墜入了一個無邊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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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發(fā)被緊緊扯住,我不禁吃叫了一聲,被逼迫著的,與一頭野獸對視,“你是不是以為這個孩子比我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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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澈翌日就被抱養(yǎng)去了重華宮,他還不到一歲,我們母子分離,我被囚禁在了君奕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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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會有這樣的父親,與自己的孩子爭風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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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來宮中有了許多有孕的妃嬪,皇后甚至還誕下了一個皇子,他將是未來的太子,他的江山后繼有望,他為什么還如此狠厲,如此絕情,像囚禁小鳥兒一般囚禁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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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君王,他究竟還有什么不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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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日夜守在他的身邊,我越溫順,他越不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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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他諂媚,他不屑一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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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他奉承,他將我扔在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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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他呵護,他則視我為洪水猛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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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他溫存,他宣泄如暴風閃電,不愿再同我親昵,我對他百般千好萬好,他懲罰我千般萬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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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一日我徹底沒了耐心。他又往復了之前的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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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被允許探望孩子,連言鳶的拜訪我也不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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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說我交了八輩子的好運,被皇帝如此疼愛,如此盛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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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年我已成了一宮主位,如此之快的晉升速度,后宮諸人望塵莫及。我卻痛苦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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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現在我現在我被一切榮華簇擁著,卻痛苦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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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春兒也成能訓斥旁人的大姑姑,她的笑容卻不比從前那樣鮮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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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我們一同窩在被子里取暖的時候才最快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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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鮮少被允許走出宮殿,君奕是頭無情無義的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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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孝母親,他將她的畫像撕碎,燃燒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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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殘害手足,他將他的兄弟姊妹一一圈禁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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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他還一直在尋找走失的胞弟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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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虐殺臣子,他將往日陷害過他的臣子老師囚入死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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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因為一個孩子的胎記有青斑狀,就將他母子二人送入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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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害怕君澈也被這樣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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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容予是他的父親,他將會對澈兒百般呵護,他們一同撫琴吹笛,在桃花下捕捉一只蝴蝶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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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上淡淡的藥草味的芳香會縈繞在這個孩子的身邊,讓他懂得悲憫的情懷,懂得生活的可貴,懂得一切關于生命的奧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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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容予是我的丈夫,他將會對我萬般寵愛,榮華于他是枷鎖,富貴更是愚不可及的一種存在,我們在一起比一切金玉滿堂的榮譽都還要好、還要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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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將覓得一方良田,他栽種藥材,我織布浣衣,再把他的老父親接來一起同住,一同花前月下,對酒當歌,作個不為五斗米折腰的世俗狂人,如若遇見小兒婦孺,則為他們治病施藥而不收一個錢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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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容予是這天下的主人,他將會對天下的臣民都愛護有加,行王道之策,而不是霸道之義,無為而治勝過征戰(zhàn)連連,使得天下百姓子民都有時間休養(yǎng)生息而不為大興土木而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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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人與他都將是自己人,整個世界在他的手中而不是在他腳下,你我在他面前不過是個惹人疼愛的孩子,一個無憂無慮、幸福美滿的稚子。他自然成為了一種承擔興亡、賡續(xù)繁榮的責任,一味以身作則、以身入棋的良藥,他將使你感嘆一樹繁花的盛開,感受一面湖水的平靜,感悟一陣清風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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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是你畢生所渴望的天子,是你心目中美好的王,他將成為你的父親、兄弟、孩子,他將以這種方式無聲地存在著而不發(fā)出一聲哭泣的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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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一聲嘆氣對他來說都太過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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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我陷入這樣的妄念,君奕這頭野獸又會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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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擺弄我如玩件,折磨我如下囚,馴化我如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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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一日我徹底沒了耐心,準備與他魚死網破,他則大發(fā)善心,視我為寶,開始給我想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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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皇后的孩子君異疼愛有加,重視非凡,但漸漸地,他發(fā)現君澈身上顯露的優(yōu)點,并且認為他有賢主的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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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嫉妒上了君澈,預備把他變成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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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讓我跟澈兒在御書房里見面,卻不讓我撫養(yǎng)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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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他,又不能表露出來,只能接受他的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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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除夕夜宴的席后,我被釋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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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是我主動向他敬了一杯酒,他接納了我這般真誠的臣服,心情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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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讓我多去看看君澈,說那個小子個頭又長高了,我萬分感謝他的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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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手一揮,手里抱著的是另一個美人,我故意在那個美人身上看了一眼又一眼,頗為哀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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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了轉酒杯,于觥籌交錯中松開了美人的細腰,但再也尋不見我的身影。只好寂寞地淪陷在他的帝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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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甘愿湮滅在一片花火之中,我開始懷念最初的那個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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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情愿離散了所有的榮華富貴、權力地位,我隨時準備和人離開,連澈兒也留給他吧,他漸漸地不那么像容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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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予溫潤的眼,溫柔的眉,溫和的一舉一動,都被君奕暴戾地全部斬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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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上容予的影子漸次被君奕所吞沒,他不知饜足地模仿著君奕身上的一切,慢慢地化解了我對他的寵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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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席后的宮道中欣賞天空高懸著的夜色,明白一切都是死寂的,沒有希望的,也不會有什么愛戀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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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茫然地思索著,我明白這一切都不是我的,都只能是帝王君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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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都如鏡花水月一般來去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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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嘆浮華空空,心中無愛的人是那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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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了母親對我的懲罰,懲罰我無愛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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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宮的一生是對我最好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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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長道的轉角處,我看見了一個高瘦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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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影子被月光拉的長長,挺直的背像松柏那樣正直,他的白發(fā)飄飄,飄散了我心中所有的哀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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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淚頓時綴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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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讓我生一場病吧,給我們一個理由盡情地倒在彼此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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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讓我病一場吧,再讓我好好愛你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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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措著抬了抬手,異瞳在月色下溫柔地顯著艷華奇異的光,消瘦的眼盡是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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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喃喃,“別哭,容兒,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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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飄落了雪花,是今年的第一場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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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是我心中的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