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斜照，橘紅傾瀉，野嶺山道上雜草叢生，行之難矣。卻說此一荒林方圓千百里杳無人煙，林中飛禽走獸兇猛異常，若無絕世武功在身，進(jìn)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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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染塵的劍氣強(qiáng)勁如斯，波狀長痕隨劍落呼嘯而去，草木不堪一擊被轟成了碎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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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終究還是不信我?！彼究臻L風(fēng)苦笑著對(duì)那劍的主人說。他的白衣被鮮血浸染得難辨本色，裸露在外的皮膚上滿是傷痕，一頭烏發(fā)失了麻繩的束縛胡亂披在腦后?？孔跇溥呴]上眼，他感受著血液、精力和渺茫希望的流逝，也坦然等待死亡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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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回去?！笔抢淠年愂?，“也許你還能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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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他咬著嘴唇，抑制住即將噴發(fā)的怒火和悲傷，“你們不會(huì)給我活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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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是你自找的?！卑倮飽|君望著眼前狼狽的他，心中盡是憐惜。但他親眼見他殺了一眾良民，又殺了朝廷派來調(diào)查此事的官員，傷人無數(shù)，幾近發(fā)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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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自找的?！彼K于忍不住，琥珀樣的眸被淚水模糊了，“我就問你一句，你真的看清楚那個(gè)人了嗎？你確信，十分肯定，那就是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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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東君沒有即刻回答。他看見的那個(gè)人，無論身形還是容貌都與司空長風(fēng)無二，但從心而論，他不太相信他會(huì)那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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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不相信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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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狠下心，冷冷回答：“我確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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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長風(fēng)眼里的淚掙脫眼眶，得了自由而毫無顧忌地流淌?！昂茫??！彼粔嚎辶?，聲音也是前所未有的疲憊，仿佛問出這個(gè)問題耗費(fèi)了他一生的氣力，“我知道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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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就跟我回去?！卑倮飽|君很難過。他從未見過他如此沮喪、悲愴，他無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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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彼究臻L風(fēng)費(fèi)力地抬起頭，望著即將逝去的殘陽，“怎樣都是死路一條，用不著你動(dòng)手，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最后陪我說說話吧，如果我死了，就地埋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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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說八道！”百里東君突然暴起，一把揪住司空長風(fēng)的衣領(lǐng)，“死什么？死什么！你不會(huì)死的，我要保你。對(duì)，對(duì)，我不可能讓你死的?！笨謶忠坏┊a(chǎn)生便難以遏制，此刻更是如野草般瘋長，很快占據(jù)了他整個(gè)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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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長風(fēng)“噗嗤”一聲笑起來，“方才不是說死路一條也是我自找的嗎？”眼淚還是自顧自往下掉，心里也還很悶，但是他沒有剛才那么難過了，“你又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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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百里東君皺眉，秀氣的臉上略帶慍意，“我雖是不信，但憑我對(duì)你的了解，就算做了那種事也應(yīng)該有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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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長風(fēng)搖頭，“我說了，那不是我。信不信隨你，我也不會(huì)跟你回去的，除非你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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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一次抬頭，這次目光落在那人的臉上。誠摯的目光叫百里東君渾身難受，慚愧夾雜著惶恐一齊涌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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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我說說話?！彼貜?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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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東君收起不染塵，俯身坐在他旁邊，“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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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君，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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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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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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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我什么？我都把你傷成這樣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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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要謝謝你。想聽我說一些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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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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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吧，以往那些時(shí)候，無論你做什么，我可以絲毫不過問，只憑信任完全支持你。哪怕你說要去刺殺皇帝，我也覺得有你的道理，也愿意與你同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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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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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是很生氣，很……難過。我也沒想到，最先向我亮劍的人會(huì)是你。我本以為，哪怕天下都與我為敵，你也會(huì)站在我這邊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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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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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前一直都是一個(gè)人，很艱難地活著，要說不羨慕你，那是假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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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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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托你一件事好嗎，代我向辛百草道聲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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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去不是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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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勾了下嘴角，“我倒想再見見辛百草那小老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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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沒機(jī)會(huì)了吧。他想著，向百里東君那邊傾倒過去，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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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真的不是我。你現(xiàn)在相信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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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百里東君偏過頭看著他。他的臉上臟兮兮的，可塵土和淚痕絲毫不影響那張臉的凌厲和漂亮。有一絲軟趁虛而入，他終于看清自己是相信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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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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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彼究臻L風(fēng)滿意地又向他那邊靠了靠，“那就好。我說完了，你說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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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兩個(gè)人聊了很久。從柴桑城東歸酒肆的初遇，到縱橫天啟，再到兩人名揚(yáng)天下，分分合合，他們一起經(jīng)歷了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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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長風(fēng)想，如果能一直這樣聊下去，那就太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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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他沒有時(shí)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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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東君醒來的時(shí)候，司空長風(fēng)還靠在他的肩上，抱著他的一只胳膊，很安靜地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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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靜了，安靜得不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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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掏出巾帕，替他擦臉。借著月光，頭一次這樣詳詳細(xì)細(xì)地觀察他，他對(duì)他忽然生出了一種特別的情感。他低下頭，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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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瓣相遇的一瞬間，火熱與冰冷摩擦，昨夜的恐懼再次盤踞他心間。他才發(fā)覺，他的皮膚蒼白得沒有絲毫血色，脈搏也不知何時(shí)停止了跳動(dò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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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發(fā)了瘋，使勁搖晃身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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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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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風(fēng)，長風(fēng)，你再睜開眼睛看看我還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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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風(fēng)，我錯(cuò)了，我其實(shí)從一開始就是相信你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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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風(fēng)，我求你了，不要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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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風(fēng)，你醒來，我還要帶你去見辛百草呢，你自己向他道謝還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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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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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過了多久，百里東君的聲音開始沙啞起來，他再也說不出什么話了，只是一直念著司空長風(fēng)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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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他抱入懷中，兩行熱淚不住留下，滴落在他的臉上。他騰出手，不顧一切地抓住他的手。感受著那手的骨節(jié)分明，他一下清醒了——分明就是一個(gè)死人的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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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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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長風(fēng)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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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他去了乾東城，把他埋在了師父留給他的院子里。他不想讓他的身體被山林里的禽獸玷污，也不想離他太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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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吧，下輩子再見。”百里東君說。他早已無心追查真相，說白了，是害怕真相背后的過錯(c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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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愧于面對(duì)他，也愧于面對(du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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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選擇了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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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東城的人們發(fā)現(xiàn)，每每月夜，鎮(zhèn)西侯家的小公子就會(huì)去巷中的小庭院里，為長眠于此地的亡靈送去一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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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說，酒名須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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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他們究竟如何，恐怕唯獨(dú)皎皎嬋娟在蒼穹中有所見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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