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shí)節(jié)的兵部尚書府,像是被上天打翻了染缸。前庭的牡丹開得潑天富貴,姚黃魏紫壓彎了枝頭,花瓣上沾著的晨露還沒散盡,被正午的日頭曬得微微發(fā)燙,連帶著風(fēng)里都裹著甜膩的香,熏得人腳步發(fā)飄。
黛蕊初提著藕荷色的裙擺,額角沁出一層薄汗,鬢邊的珍珠串子隨著奔跑的動(dòng)作輕輕搖晃,叮當(dāng)作響。她懷里抱著個(gè)描金漆盒,里面是母親讓她給二姐姐黛嫣然送去的“雙蝶戲花”珠釵——方才前廳賞花宴正熱鬧,二姐姐說鬢邊少了支釵子,打發(fā)丫鬟來尋她取,可她從后院庫(kù)房取了釵盒,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迷了路。
尚書府大得像座小迷宮,她平日里只在自己的“聽香院”和母親的正房打轉(zhuǎn),偶爾跟著父親去書房,從未踏足過后院這片偏僻的角落。
眼前的青磚路蜿蜒向前,兩旁種著高大的古梧桐,枝葉交疊著遮住了天光,連牡丹的甜香都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苦的藥味,混著泥土的潮氣,飄在風(fēng)里。
“奇怪,二姐姐怎么會(huì)來這兒?”她停下腳步,踮著腳尖往前望,只見不遠(yuǎn)處有座青瓦白柱的亭子,匾額上寫著“聽雨亭”三個(gè)字,墨色的字跡被風(fēng)雨浸得有些模糊。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提著裙擺走了過去——或許二姐姐在亭子里歇腳?
亭門是半掩著的,她伸手輕輕一推,腳下不知被什么絆了一下,是塊凸起的青石板。
她驚呼一聲,整個(gè)人往前撲去,懷里的漆盒脫手而出,里面的珠釵滾了一地,而更糟的是,她的手肘撞到了亭中石桌上的東西——
“嘩啦!”
青瓷藥碗摔在青石板上,碎成了幾瓣,褐色的藥汁濺得滿地都是,濃稠的藥渣混著藥汁,甚至濺到了石凳上坐著的人的衣袍下擺,暈開一片深色的痕跡。
黛蕊初嚇得魂都飛了,連忙手腳并用地爬起來,膝蓋磕在石板上,疼得她眼圈發(fā)紅,卻顧不上揉,只蹲在地上慌亂地?fù)熘槠?/p>
指尖被鋒利的瓷片劃破,滲出一點(diǎn)鮮紅的血珠,她也沒察覺,只仰著小臉,滿眼惶恐地道歉:“對(duì)、對(duì)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找我姐姐,沒看見您……我馬上就收拾干凈,您的藥……我再去給您熬一碗好不好?”
亭子里靜得可怕,只有風(fēng)吹過梧桐葉的沙沙聲,和她自己慌亂的呼吸聲。
她不敢抬頭,手指還在笨拙地扒拉著地上的瓷片,直到一雙玄色的云紋靴停在她眼前。
靴面上繡著暗金的紋樣,是軍中特有的樣式,靴底沾著一點(diǎn)泥土,想來是剛從外面回來。
她這才慢慢抬頭,撞進(jìn)一雙極冷的眼。
男人穿著一身墨色常服,領(lǐng)口和袖口繡著同色的云紋,料子是極貴重的蜀錦,卻被他穿得一身冷硬。
他的臉色很蒼白,是那種久病初愈的蒼白,襯得眉眼愈發(fā)深邃,鼻梁高挺,唇線繃得極緊,薄唇抿成一條直線,渾身散著“生人勿近”的氣場(chǎng)。
他垂眸看著地上的碎片,眼神沉得像深潭,沒有一絲波瀾,卻看得黛蕊初心頭發(fā)怵,連道歉的聲音都小了下去。
“你是……陸將軍?”她忽然想起,前幾日父親帶她去前廳見過這位鎮(zhèn)北將軍。
那時(shí)他剛從邊關(guān)回來養(yǎng)傷,穿著一身銀色鎧甲,雖面色蒼白,卻依舊英氣逼人,父親說他是大啟的“定海神針”,十七歲上戰(zhàn)場(chǎng),二十五歲就封了鎮(zhèn)北將軍,是朝中最年輕的武將。
可眼前的人,卸下了鎧甲,穿著常服,竟比那日初見時(shí),更顯疏離。
陸西昭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幾分未散的病氣,像被砂紙磨過似的:“黛尚書的女兒?”
“是、是我,黛蕊初?!彼c(diǎn)頭如搗蒜,手指還在亂扒碎片,血珠滴落在藥汁里,暈開一小片淡紅,“您的藥……我家廚房有藥材,我娘親說我熬藥雖然慢,但火候準(zhǔn),我現(xiàn)在就去給您熬一碗,很快的!”
她一邊說,一邊就要站起來,手腕卻忽然被人攥住了。
陸西昭的掌心冰涼,像是剛摸過冰塊,力道卻大得驚人,攥得她手腕生疼。
黛蕊初疼得“嘶”了一聲,這才低頭看見自己流血的手指,小臉上滿是懊惱:“呀,我的手……”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松開她的手腕,從懷中摸出一方素色的帕子,帕角繡著一朵小小的寒梅,針腳細(xì)密,不像是男人會(huì)用的東西。
他蹲下身,動(dòng)作有些笨拙,卻很仔細(xì)地用帕子裹住她的手指,將傷口遮住。他的指尖偶爾碰到她的皮膚,冰涼的觸感讓她微微一顫。
“不用熬了?!彼穆曇粢琅f冷淡,卻比剛才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緩和,“藥已經(jīng)涼了,再熬也沒用。”
“可……”黛蕊初還想說什么,卻被他打斷。
“出去?!彼酒鹕?,往后退了一步,重新坐回石凳上,目光落在遠(yuǎn)處的梧桐樹上,不再看她。
黛蕊初看著他冷硬的側(cè)臉,不敢再停留,連忙撿起地上的漆盒和珠釵,小心翼翼地往后退:“那、那我走了,將軍對(duì)不起!您的帕子……我洗干凈了再還給您!”
說完,她轉(zhuǎn)身就跑,裙擺掃過門檻時(shí),還差點(diǎn)又摔一跤,踉蹌著扶住了門框,才穩(wěn)住身形。
她回頭望了一眼,只見亭中的男人依舊坐著,背影孤直得像棵松樹,陽(yáng)光透過梧桐葉的縫隙,落在他身上,卻仿佛暖不透他周身的寒氣。
她咬了咬唇,抱著漆盒,快步離開了這片偏僻的角落。
亭中,陸西昭看著她慌亂的背影消失在梧桐樹下,才緩緩收回目光,落在地上的藥汁和瓷片上。
他的貼身親兵不知何時(shí)站在了亭外,垂著頭,低聲問:“將軍,要清理嗎?屬下再去給您熬一碗藥?”
“不必。”陸西昭搖了搖頭,目光落在自己被藥汁浸濕的衣袍下擺,指尖無意識(shí)地摩挲著方才攥過她手腕的地方——那觸感軟軟的,像剛出爐的糯米糕,帶著少女特有的溫?zé)?,和他常年握劍的硬繭,截然不同。
他想起方才她抬頭時(shí)的樣子,梳著雙丫髻,鬢邊別著珍珠串子,額角沾著汗,臉頰紅紅的,像熟透的桃子。
她的眼睛很大,圓溜溜的,像受驚的小鹿,里面滿是惶恐和歉意,沒有一絲京中貴女常有的矜持和算計(jì),干凈得像一汪清泉。
有點(diǎn)……蠢。
他嘴角幾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又很快壓下去,指尖捏起石桌上剩下的半片瓷碗,看著上面殘留的藥漬——這藥是太醫(yī)給開的,治他肩上的舊傷,苦得難以下咽,他每日都要捏著鼻子才能喝下去。
可方才那丫頭,竟說要再給他熬一碗,還說自己熬藥火候準(zhǔn)。
他忽然覺得,這碗藥摔了,好像也不是什么壞事。
“查一下?!彼鋈婚_口,聲音低沉,“黛尚書的嫡女,平日里都在做什么,喜歡什么,身邊有哪些人?!?/p>
親兵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將軍向來不關(guān)注這些內(nèi)宅女子的瑣事,怎么今日對(duì)黛小姐這么上心?但他不敢多問,只恭敬地應(yīng)了聲:“是,屬下這就去查?!?/p>
親兵退下后,亭中又恢復(fù)了寂靜。
陸西昭靠在亭柱上,閉上眼,腦海里卻又閃過方才那姑娘的樣子。
她的手指很細(xì),被瓷片劃破時(shí),他分明看見她疼得眼圈發(fā)紅,卻還是先想著道歉,想著給他熬藥。
京中的女子,要么像柳尚書家的女兒,驕縱跋扈,要么像黛二小姐,八面玲瓏,像黛蕊初這樣,迷糊又純粹的,他還是第一次見。
風(fēng)又吹來了,帶著梧桐葉的清香,混著殘留的藥味,飄在亭中。
他忽然覺得,這春日的風(fēng),好像比往日暖了些,連肩上的舊傷,都似乎不那么疼了。
他睜開眼,看向遠(yuǎn)處的天空,云層緩緩飄過,陽(yáng)光透過枝葉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抬手,摸了摸懷中的帕子——那方素色的帕子,是他母親生前給他繡的,他一直帶在身上,今日卻給了那個(gè)迷糊的丫頭。
罷了,送出去了,就送出去吧。
他想著,指尖輕輕摩挲著帕子上的寒梅紋樣,嘴角又一次勾起了極淺的弧度,只是這一次,沒有再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