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她下葬那天風(fēng)清月朗，連續(xù)下了好幾天的雨，卻在那天放了個大晴。天空很藍(lán)很藍(lán)，連一絲浮絮都沒有，就像被過濾了一切雜色般瑰麗的熠熠發(fā)光。江祈月站在余暮云的墓前，突然發(fā)覺原來她親近的人那么少，親近她的人也那么少。所以余暮云說她不愛熱鬧，之后又說熱鬧點(diǎn)也好，因?yàn)槠碓率窍矚g熱鬧的。

離別是什么？余暮云說是再也不見，江祈月說是從此感受不到她手心的溫度，聽不見與她同頻的心跳，找不到她存在過的痕跡。

她的心現(xiàn)在終于不再跳了，曾被捂熱過的手變得冷僵，牽動著她的心下墜，下墜，墜到谷底落進(jìn)山澗里，痕跡也隨著心的封凍而消失。

夜色下，她靜靜地在余暮云的墓前站了很久。什么都沒有帶來，這也不會有東西能讓她帶走。

在沒有一絲風(fēng)的夜晚，她向星星發(fā)問：人是為了什么而活著的？星星不會說話，所以月亮自己回答說是為了死亡，人生來就注定的死亡。

但何人能不憫于生，何物能不朝向死？

她想對余暮云說些什么，又像被什么透明的東西堵住了嗓子，最后也沒能說出個一二三。江祈月茫茫然注視著比自己矮了好多的墓碑，她想有沒有什么是她沒來得及說出口的，想著又莫名其妙覺得無奈，好吧好吧，她總是有特權(quán)的。于是她開始回憶她們在一起的每個時刻。

重提舊事像擾動一潭靜水，在有所得之前必然先觸動心中的漣漪。江祈月最先想到她們的初相遇，她抱膝坐在樹下，余暮云就蹲在她面前。她抬頭，能看見余暮云臉上是她以前不輕易見的溫柔。余暮云向她伸出手，說要跟我走嗎，我?guī)慊丶?。江祈月點(diǎn)頭，握住她的手，默許她帶著自己掙脫灰暗的過去。于是她看見了嶄新的春天，生機(jī)的春天，明媚的春天。她想到余暮云伸出手那一刻的眼神那么明亮，那么溫柔，盛滿她從未見過的光景。余暮云很有耐心，在她點(diǎn)頭答應(yīng)時眼中又多了些驚喜和歡欣。她笑時眼睛彎彎的，像新生的月牙，她當(dāng)時滿腦子繞著的就是好看兩個字，其他形容詞一概沒有?，F(xiàn)在她再去想，還是好看。沒有比余暮云更好看的人，也沒有比余暮云更好的人了。

江祈月還能想起她們走出院子時余暮云告訴她不收白工，說跟著她要過苦日子。她當(dāng)時看著這個馬上就開始念叨著多一個人以后每天開支多出多少，現(xiàn)階段收入夠不夠支撐，計劃著要讓她干多少活來補(bǔ)窟窿的女人什么話都沒說，只是在心里默默給說出人不可貌相的不知名老祖宗加了一分并由衷的覺得他以后的得分應(yīng)該上不封頂。單看臉，她倒真看不出余暮云其人竟然是這樣跳脫的性格。

之后的事情她想不起來了。思緒被迫立刻抽離美好的回憶，看到了很多東西。熙攘的人群，討伐她的聲浪一波高過一波，余暮云擋在她身前的背影，血，刀光，嘶喊，一片混亂。她看到有一場大火，把她們溫馨的小院和記憶燒得干干凈凈。

但能稱作源頭的只是懦弱的人們沒有拿穩(wěn)手中的火把而已。

她清醒了，順勢在她的墓旁坐下，仍不知該說什么。更遠(yuǎn)的山里鳥雀驚飛，哀啼著振翅遠(yuǎn)去，自遼遠(yuǎn)的天邊傳來幾聲雁鳴。

江祈月伸出一只手撫摸著她的墓碑，垂眼淺淺笑著，怎么會是苦日子呢。余暮云計劃的比誰都好，實(shí)施的時候卻總是把本來計劃分配給她的活以各種各樣她都想不到的理由搶回去，要不就是自己偷偷幫她干完還以為她什么都不知道。

有余暮云在的每一天，每一個平凡的早晨對她而言都像夢一樣，是她此前從未體會過的，也是她以后最想要的。

曾經(jīng)的她和余暮云和那些不切實(shí)際的夢終究都漸漸遠(yuǎn)去抓不住了，像被那烈火燒灼的小院一樣散成了許多片飛灰。

她想過許多此刻應(yīng)該發(fā)生的事，或許會是嬉皮笑臉的說“你安心走呀”，或許會哭天搶地的喊“我討厭你呀”。只有現(xiàn)在這樣，漫無目的的沉默是不應(yīng)該的。

她明明是想說什么的。

她用長劍割開自己的手腕，傷口很深，血液像她再也沒有機(jī)會訴說的愛一樣奔涌而出，冰冷的，熾熱的。她沾著血，重復(fù)地在她墓碑前橫鋪的石板上寫著囍字，不斷加深，加深，加深。然后她的視線終于逐漸模糊，快要分不清天與地間分明的輪廓了。

江祈月想起那把她隨身佩戴著保護(hù)自己，最后被她用來傷害自己的劍叫旸谷，是余暮云親手鍛出后贈予她的禮物，劍墜也是余暮云送給她的，被磨成月亮樣式的白水晶，在陽光下會閃動藍(lán)色的星芒。余暮云瞞了她一整個秋冬，到來年的春才把這份驚喜連同表訴她心跡的書信小心而鄭重地送給了她，在春的第一日，她的及笄禮。

棲霞旸谷日升時，虞淵落日斷浮生。余暮云的佩劍，叫虞淵。

她忍住眼角將要落下的淚，用最后的力氣把頭靠在墓碑上。她抵著余暮云沒有溫度的額頭，如同以前無數(shù)次的依偎，安慰。這次她有勇氣奔向她的愛人了，奔向她朝思暮想的故鄉(xiāng)。

一直都是她太傻太遲鈍太自私太愚笨，到最后還要讓余暮云一個人停在原地等了她那么久。

“你安心走呀”，下輩子一定找到你呀?！拔矣憛捘阊健?，救我卻搭上了自己呀。不過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那些愛呀，恨呀，沒關(guān)系呀。無論是沉靜的表層，無論是激烈的骨血，無所謂呀。

最后的最后，她輕聲說著，我愛你呀。

要嫁給我嗎，我給你一個家。

如果你的來世記得我，如果我的來世記得你，你愿意嫁給我嗎？

江祈月閉上眼。

她不信所謂命運(yùn)。命是弱者的借口，運(yùn)是強(qiáng)者的謙詞。

離別是什么？她知道了。生命是什么？她知道了。那么喜歡是什么，愛又是什么？

明知她已沒有來生，卻仍舊希求著某一天能夠再次重逢，這是喜歡。

愛是自作主張而為此交付的生生世世。

愛是唯有你，我希望有來生。

誰來換你的來生？

江祈月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慢慢流逝，腦袋漸漸昏沉。她沒忍住暈眩微微睜眼，瞥見石碑上的兩點(diǎn)深色暈開一團(tuán)血漬。她停轉(zhuǎn)的思緒艱難地回想起余暮云唯一一次冷臉認(rèn)真對她說的話，她說祈月，缺乏愛人的能力不是你的錯，這不能說明你是冷血的。

她說你和我們一樣，都是人。鮮活的，生動的，應(yīng)該被好好愛著的人。

后半句話余暮云沒說，但江祈月能猜出來了。

回頭看啊江祈月，余暮云一直都有好好的在愛著你。

……

她記得余暮云和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很紅，那天風(fēng)雨也大，雨幕隔開她們兩個，遮住了她的臉，江祈月竟想不起那天她有沒有哭。

山野間的一切都恍惚隱在夢似的云霧里。

余暮云是走進(jìn)江祈月心里的那個人，于是她成為了江祈月眼中唯一的異色，成為了唯一牽動她心緒的鎖。

江祈月莫名笑了，笑得很暢快，很滿足，像終于明白了那就是回應(yīng)的小孩子。

她說她愿意。

你說愛人的眼睛是第八大洋。

我說你是讓我冰冷的世界，再度明媚起的春光。

大雨落下來，遲遲澆灌著血的春天，沖刷得那單薄的囍字再也看不見。

春天，深春。

萬物自由的血之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