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藤中學高一(3)班的教室,像一塊被九月初秋陽光浸泡的海綿,吸滿了新生的嘈雜、好奇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諝饫飶浡鴯湫碌臅居湍?、廉價校服布料味,以及屬于少年人特有的、蓬勃的汗意。
沈暮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像一塊被強行按進喧鬧溪流中的黑色磐石。他微微側(cè)著頭,目光落在窗外被教學樓切割成方塊的灰藍色天空上,對周遭的嗡嗡聲置若罔聞。陽光透過玻璃,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投下冷硬的線條,長睫低垂,遮住了眼底深不見底的寒潭。一件簡單的黑色T恤套在他略顯清瘦卻蘊藏著爆發(fā)力的身軀上,明明和周圍同學穿著一樣的校服褲子,卻硬生生穿出一種生人勿近的凜冽氣場。
他是開學一周后才“轉(zhuǎn)學”來的。理由含糊不清,檔案也處理得干凈利落,符合一個低調(diào)吸血鬼融入人類社會的基本準則——存在即合理。對于擁有漫長生命的他來說,高中不過是漫長歲月里又一個短暫的驛站,一個汲取必要知識、觀察時代變遷的觀察點,僅此而已。他不需要朋友,更不需要同桌。
“安靜!都安靜!”班主任李老師是個微胖的中年男人,此刻正用力拍著講臺,試圖壓下教室里的聲浪,“下面開始分座位!按身高排,男生一隊女生一隊,都站到走廊去!”
一陣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后,學生們魚貫而出。沈暮慢吞吞地起身,最后一個走出教室。他的身高在男生里很顯眼,鶴立雞群般站在隊伍末端,周身散發(fā)著無形的低氣壓,讓周圍幾個想搭話的男生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保持了至少一臂的距離。
隊伍蠕動著前進,教室里傳來李老師指揮調(diào)整的聲音。沈暮漠然地等待著,思緒像沉入深海的古船,寂靜而冰冷。直到——
“沈暮!”李老師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帶著點無奈,“就剩你了,進來吧,最后一排靠窗那個位置?!?/p>
沈暮抬腳邁進教室,視線習慣性地掃過已經(jīng)基本坐滿的座位。然后,他的腳步,連同他沉寂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心臟,猛地一滯。
靠窗倒數(shù)第二排,他那個空位旁邊,已經(jīng)坐了一個人。
一個穿著干凈白T恤,正低著頭,用白皙修長的手指仔細擦拭著新領(lǐng)到的課本扉頁的男孩。陽光偏愛地落在他柔軟的栗色發(fā)梢上,勾勒出流暢溫和的下頜線。他的睫毛很長,安靜地垂著,像棲息在花瓣上的蝶翼。整個人散發(fā)著一種與這嘈雜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寧靜氣息。
喬亞。
這個名字像一道裹挾著雷霆的閃電,毫無預(yù)兆地劈進沈暮的腦海,炸得他靈魂都在嗡鳴!
不是名字。他此刻還不知道這個轉(zhuǎn)世者的名字。他認出的,是那獨一無二的靈魂印記!是那個即便跨越生死輪回、靈魂重鑄也無法磨滅的,屬于“喬亞”的烙?。?/p>
是他!那個前世身著獵裝,手持秘銀長弓,眼神曾如寒星般鎖定他的傳奇獵人,喬亞!
記憶的碎片帶著血腥味和灼痛感,瞬間撕裂沈暮的意識:
陰冷的月光,破碎的古堡廢墟。濃重的血腥味幾乎凝固了空氣。他——尊貴的吸血鬼王之子,被數(shù)名強大的獵人圍困,銀質(zhì)武器留下的傷口灼燒著他的軀體,力量如同退潮般流逝。視線被血污模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痛楚。
那個身影——喬亞!他站在獵人們的前方,弓弦拉滿,冰冷的箭鏃在月光下閃爍著致命的寒光,正對準了他的心臟!那雙他曾覺得與眾不同的、帶著復雜探究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獵殺目標的冷酷與決絕。
絕望與暴怒!沈暮發(fā)出不甘的嘶吼,凝聚起最后的力量準備做殊死一搏。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一支裹挾著雷霆的箭矢從另一個方向,以毀滅之勢朝他轟來!他避無可避!
混亂的剎那!電光火石間,那個對準他的身影——喬亞——卻猛地動了!不是攻擊,而是以一種快得超越極限的速度,決絕地、義無反顧地撲向了他……不,是撲向了那道襲向他的毀滅箭矢!
“叛徒!” “喬亞!你瘋了?!”獵人們驚怒交加的嘶吼在耳邊炸開。
刺目的光芒吞噬了一切。 沈暮只看到喬亞的身體像斷線的風箏般被狠狠擊中,鮮血如同最凄艷的玫瑰在慘白的光幕中爆開。那雙總是帶著復雜情緒的眼睛,在最后的瞬間似乎穿透混亂,看向了他,里面盛滿了某種他當時完全無法理解、只覺刺骨的……悲傷?還是……解脫?
緊接著,劇痛從自己身上傳來。 不知是爆炸的余波,還是其他獵人緊隨其后的致命攻擊。意識沉入無邊黑暗前,最后一個清晰的念頭是刻骨的恨意與不甘:喬亞……還有你們……都得死!
滔天的恨意如同沉睡的火山瞬間噴發(fā),灼熱的巖漿幾乎要沖破沈暮冰冷的血管!騙子!偽善者! 是喬亞將他引入陷阱(他如此認定)!是喬亞的同伴給了他致命一擊!而喬亞最后那愚蠢的擋刀,在他看來不過是獵人內(nèi)部的傾軋或是喬亞想親手了結(jié)他的可笑舉動!結(jié)果把自己也搭了進去,真是活該!
瞳孔深處,血色不受控制地翻涌,尖銳的犬齒在牙齦下蠢蠢欲動,一股暴戾的殺意直沖頭頂!他想立刻撲過去,用最殘忍的方式撕碎這張純凈無辜的臉,讓他也嘗嘗被背叛、被毀滅的滋味!
“沈暮?愣著干嘛?快坐下??!”李老師疑惑地催促。
這聲催促像一盆帶著冰碴的水,兜頭澆下。沈暮猛地攥緊了拳頭,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發(fā)出輕微的咯咯聲。他強行壓下幾乎要沖破理智防線的嗜血本能,將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緒死死鎖進那副高冷疏離的軀殼之下。瞳孔深處的血色迅速褪去,恢復成深不見底的黑。
他不能。至少現(xiàn)在不能。
這里是人類世界,是秩序井然的校園。更重要的是,眼前這個喬安……和記憶里那個冷酷的獵人判若兩人。他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殺氣和警覺,只有一種近乎透明的、易碎的溫和。他的靈魂氣息純凈得不可思議,帶著陽光和青草的味道,與他記憶中喬亞那帶著硝煙與寒鐵氣息的靈魂截然不同。
沈暮邁開步子,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他走到那個空位,拉開椅子,動作僵硬地坐下。椅子腿與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旁邊的男孩被這聲響驚動,抬起頭來。
四目相對。
沈暮清晰地看到了那雙眼睛——清澈得如同初融山泉的淺褐色眼眸,里面沒有獵人的銳利和警惕,只有一絲被打擾的歉意和……純粹的好奇。像森林里初生的小鹿,懵懂地望向闖入領(lǐng)地的陌生生物。
“啊,抱歉,吵到你了?”男孩的聲音清潤溫和,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唇邊自然地彎起一個淺淺的、帶著善意的弧度,“你好啊,我叫喬安?!?/p>
喬安。
沈暮在心中無聲地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今生的名字。
他喉嚨發(fā)緊,仿佛被無形的荊棘纏繞。前世仇敵的名字,今生竟如此溫和無害。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看向前方空無一物的黑板,下頜線繃得死緊,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冰冷到毫無溫度的單音節(jié):
“嗯。”
沒有自我介紹,甚至沒有再看喬安一眼。他用最徹底的冷漠筑起一道無形的墻。
喬安似乎被他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tài)度凍了一下,臉上的笑容微微僵住,有些無措地眨了眨眼。他抿了抿唇,沒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將自己擦得干干凈凈的課本往沈暮那邊不著痕跡地挪了一點點,仿佛在無聲地示好,然后重新低下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頁邊緣。
沈暮的感官卻像被無限放大。他能清晰地聽到喬安清淺的呼吸聲,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干凈的皂角清香,混雜著新書紙張的味道。然而,在這所有氣味之下,一種更原始、更致命的誘惑力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鉆入他的鼻腔,挑動著吸血鬼最本能的渴望。
那是血液的味道。
并非濃烈刺鼻,而是一種極其清甜、純凈、仿佛蘊含著某種安撫力量的獨特氣息。這氣息……沈暮的瞳孔不易察覺地收縮了一下。即使隔著距離,即使對方毫無知覺,這血液的芬芳也比他前世記憶中的喬亞更加純粹,更加……誘人!像黑暗中最甜美醇厚的佳釀,對他這個“嗜酒者”散發(fā)著無法抗拒的召喚。
前世冰冷的箭鏃、喬亞擋刀時爆開的血花與眼前這溫順無害的側(cè)臉;刻骨的仇恨與這純凈血液的致命吸引;毀滅的沖動與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因這巨大反差而產(chǎn)生的、扭曲的好奇……還有,記憶深處那雙最后望向他、帶著復雜情緒的眼睛,此刻竟詭異地與眼前這雙清澈懵懂的淺褐色眼眸重合了一瞬。
沈暮放在桌下的手,指甲已經(jīng)深深掐進了掌心,留下幾道月牙形的血痕,又迅速愈合。他維持著望向黑板的姿勢,像一尊沒有生命的冰冷雕塑。只有他自己知道,內(nèi)心那名為“沈暮”的冰山之下,名為“王子”的火山正如何瘋狂地咆哮、撕扯、掙扎。這一次的重逢,比單純的仇敵相見,更多了一層令他靈魂都感到顫栗的、源自前世死亡瞬間的混亂與……那被刻意忽略的、一閃而逝的眼神帶來的、莫名的不安。
命運,以最諷刺也最殘酷的方式,將他的“仇敵”和“謎團”送到了他的身邊,成為他的同桌。
而且,是以一種他從未預(yù)料到的、脆弱而甜美的姿態(tài)。
獵人成了獵物?還是……這本身就是一場更深的、他尚未看透的狩獵?抑或是……命運對他前世未曾看清真相的嘲弄?
青藤高中的鈴聲尖銳地響起,宣告著高中生活的正式開始。
沈暮的暗夜,與喬安的玫瑰,在這平凡的教室角落里,悄然交織。荊棘之路,已然在腳下無聲蔓延,而這條路上,鋪滿了前世的鮮血與未解的謎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