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物卸載地

貨物。還是貨物。伊凡在貨架上翻找著，登記著，好像這樣就可以掙多一點(diǎn)錢，讓母親好受一點(diǎn)。自從看過上流社會的燈紅酒綠，瓦棚市中心大廈的宏偉之后，這貨物管理員像是變了個人，立志登上這塔。

“我只剩這個工作了。“他想。他不奢求名垂青史，深空探測計劃也了無興趣。畢竟生活在貧民窟，怎能有富人的享受呢？

揉一揉惺忪的雙目，工作結(jié)束了。“第一天，70盧布，晚餐可以吃熏魚了！”伊凡幸福地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母親的醫(yī)藥費(fèi)快交不上了。

夜已深，霓虹燈將伊凡的睡眼劃得五彩斑斕，上流社會的人們在金碧輝煌的城府里干著下流的事，用伊凡經(jīng)手過的貨物紙醉金迷。

伊凡確信他看到了上午辛苦堆放的白蘭地，在公子彼得與眾賓客的狂歡派對上砸個粉碎。伊凡顧不上多想，他是因?yàn)樘Э村e了，還是因?yàn)楸簧鐣木凭治g？他說不清楚。燈紅酒綠消去，瓦棚的鐵絲網(wǎng)與磚房映入眼簾。

家

滿地紅色賬單，生銹水龍頭滴滴答答消耗著水費(fèi)，妹妹無奈將綁著菜刀柄的膠帶撕下來，再將早已被塵土模糊的膠面綁上水龍頭。漿過的白襯衫在燈光照耀下，似乎想把年輕時的光鮮亮麗，還原幾分。終是徒勞，只剩一片慘白。

“這是上世紀(jì)的電影里才能見到的畫面吧?！币练沧猿暗馈Ｋ⒉皇鞘裁从绣X的人家，也無福消受這“新時代”的先進(jìn)事物。家中光景自母親住院后格外慘淡。可他仍舊憧憬著爬上那瓦棚遠(yuǎn)處的頂樓——唯一可支撐他活下去的夢想。睡前，收音機(jī)播放出斷續(xù)的音樂，但已足夠：

內(nèi)心滿是憔悴 眼神游動不止

我在這世界孤身一人

這不斷凋零的春季中

每年都只感受到冰冷

在一片黑暗中 單向往前走著

我只能不斷胡亂寫著

明知期待也是一場空

卻依然不斷尋求救贖

（令人揪心卻又叫人心愛）

此刻感覺好像能了解

（幸福卻又讓人心亂神迷）

照耀著無法哭泣的我

光芒溫柔地攜我同行

穿過層層云朵 變得閃閃發(fā)光

內(nèi)心的思緒滿溢而出

臉頰回過神來 也正閃閃閃光

熱淚沾濕了我的臉龐……

——《春日影（crychic.ver）》

伊凡睡去了。

自從貨物管理員到手，事情改觀了。母親的出院指日可待，紅色的賬單終有一天可被撕碎，大好前途啊！

“只要……我每天少吃一點(diǎn)面包，就可以了”。伊凡想。是啊，現(xiàn)在只要用生命換金錢，就可以了。未來用金錢換生命？別開玩笑了，活得到那時候嗎？

“父親，兒子不孝，沒有讓您及時知道。只好帶一兩燒酒來告慰您在天之靈了?！蓖翂炃?，伊凡澆下一壺漿后，跨上了自行車。

2057年5月14日，工作，睡覺。

翌日，工作，睡覺。

……

2058年11月20日，鑒于在工作中的卓越表現(xiàn)，伊凡同志被晉升為貨物管理車間副主任。

……

2059年3月8日，母親出院了。

……

——摘自[科西莫夫留聲機(jī)：記錄5302：伊凡]

伊凡拖著勞累的身軀，像是暴風(fēng)雨里的海燕——不過是弱小，瘦削的海燕，執(zhí)刀向?yàn)踉茡]砍。烏云散去，劃過一道閃電，而后歸于寂靜……“為什么呢？”他說。

為什么呢？當(dāng)被任命為火星探索者的二等兵伊凡，坐在航向三角洲帝國火箭發(fā)射中心的“喀山號”的舷窗旁，望著暴風(fēng)肆虐的磻海上劃過的閃電時，準(zhǔn)會問起這個問題。

“妹妹啊，你去哪了？”

……

磻海，船艙。

“給我聽好了，新兵們：明天你們腳下踩著的，就不是溫暖的船艙，而是發(fā)射中心殘酷，冰冷卻又神圣的土地了！不管你先前是北方的諾德老爺、南方的丹莫先生，從你的雙腳登上那塊土地開始，你就是東部聯(lián)盟英勇無畏的士兵了！我們不能忘記主席謝爾曼對踏上火星的殷切囑托，你們要把殘酷的訓(xùn)練，當(dāng)作家常！明白嗎！”掉漆褪色的喇叭，在冰冷的雨點(diǎn)下，傳出了少將尼古拉的怒吼。

這嘶啞，干澀的聲音對著磻海上的雷電發(fā)起了挑戰(zhàn)，像民主協(xié)會和東部聯(lián)盟的爭鋒一般，叫囂著，爭奪著舷窗內(nèi)外士兵的耳朵。但它絲毫沒有打斷伊凡對妹妹與家人的思念、科西莫夫留聲機(jī)啟動的機(jī)械聲交織成的細(xì)線。

伊凡用手指輕輕捻開油布，取出包著的磁帶，找出貼上了“愛娃”的那份，“咔噠”將其放進(jìn)了留聲機(jī)黑洞洞的匣中。

他小心地爬向床的另一邊，生怕踩壞了行李。又弓起身子，越過狹窄的洗漱臺，伸手關(guān)了門口的燈。做完這一切后，他把頭靠著舷窗，又拿鐵架床上的枕頭墊著。思念催促著伊凡去聽。

但他知道，這副新?lián)Q的處理器需要時間來讀取父親的這個老古董磁盤里的老古董文件，如同瓦棚這個閉塞的瓦礫堆需要時間來適應(yīng)東部聯(lián)盟這個龐大的國家機(jī)器的指令一般。所幸晚一點(diǎn)聽并不會使尋找妹妹更加困難。

舊處理器銹蝕了，跟隨父親去了天國。新的是樓下科維奇大伯看伊凡可憐，收了他30盧布，從一塊十幾年前廢棄電子板上拆下來的。好在磁帶被母親收納，留存完好。

“協(xié)議已更新，[2044年SSD閃存協(xié)定]，歡迎使用科西莫夫留聲機(jī)?！币粋€富有磁性的失真電子音。伊凡將頭扭向留聲機(jī)的位置。好像這樣就能把妹妹的信息聽得更清楚一點(diǎn)。

“‘海燕’呼叫‘瓦棚’！”這是妹妹的聲音。伊凡記得，這是小時的自己與妹妹取的暗號。他叫“瓦棚”，妹妹叫“海燕”。

那時候，父親的舊留聲機(jī)是兄妹最忠實(shí)的玩伴。二人常常把父親所說的“工作剩下的沒用的磁帶”的記錄擦除，來記錄自己的聲音。

“爸爸，這磁帶不是有聲音嗎，怎么就沒用呢？”

“愛娃，這些是爸爸做作業(yè)的聲音，當(dāng)然沒用啦?！?/p>

“原來這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是作業(yè)啊！果然沒有用?！?/p>

“哈哈哈?！备赣H爽朗的聲音傳來。科西莫夫留聲機(jī)音響傳出的模糊的顆粒聲漸漸小了。

伊凡收起磁帶，繼續(xù)翻找妹妹的的錄音。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

“真是煎熬?！币练蚕搿Ｋ緹o意從軍，進(jìn)入深空探索。但他深知：只有此行換來的薪水才能保證母親按時收到醫(yī)藥，只有此行是看看外面的世界，打聽妹妹消息的最佳途徑。

本來，一個車間副主任每日300盧布的薪水與一個普通文書每日200盧布的薪酬能夠支付出院母親的各種后續(xù)治療藥品。一家人每天啃30盧布的面包和50盧布的食堂素菜，伊凡覺得足夠了。但是漫天飛舞的關(guān)于聯(lián)盟“特殊安排”的傳言與供電的日益減少提醒了伊凡：海風(fēng)越發(fā)刮得緊了。像聯(lián)盟和協(xié)會的氣氛一樣日益緊張?？▽紒喌睦信c黑光城的刀鋒愈發(fā)近了。

… …

瓦棚。

回憶那一天到來了。莫名多出來占個人收入10%的“太空”稅、街上聲嘶力竭哭喪著的流浪漢、鐵一般冰冷的征稅委員、街頭巷尾只增不減的商品價格，讓伊凡一家對生活的期望由頂點(diǎn)落到低谷。

“太空太空，人都吃不飽，還想上太空？”伊凡惱怒著。怒氣散去，他不得不面對醫(yī)藥費(fèi)吃緊的事實(shí)。吱嘎作響，是屋門開了。

“哥，我們一起努力，一定能挺過去的。我多加點(diǎn)班就是了?！眲偡藕霉陌膼弁捱M(jìn)門第一句便是如此?！懊妹?，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哥，我是去開會了。你知道的，婦女代表大會需要協(xié)商關(guān)于新政策落實(shí)的方案。”

“討論這點(diǎn)破事，再怎么開會也不應(yīng)該從早上一直開到晚上吧?！币练蚕?，思緒卻忽然被母親打斷?！耙练?，我這一把老骨頭，什么大風(fēng)大浪沒見過，你倆好好奮斗，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大不了我不吃藥嗎?！蹦赣H也附和著。

“媽，這可不行，妹妹，你也不要加班，我想想辦法?！?/p>

“辦法嘛，先看看大家是怎么辦的吧?！币练蚕?。翌日，伊凡豎起耳朵，留意廠里的閑言碎語。他于是開始巡查車間。

“誒，伊里奇，你說說那王八稅你是怎么只交10盧布的？”羅曼諾夫低聲說，還不時左右瞄一眼。

“傻瓜，我告訴你，那委員來的時候啊……”伊里奇正要大放厥詞，羅曼諾夫狠狠踩了他一腳：“嘿，主任來了，看他那擠鼻子弄眼的樣子，準(zhǔn)沒我們好受的?！?/p>

這句話像紅山頂?shù)谋镒樱痰靡练捕渖??！拔抑皇窍氡硎疽幌掠H近啊，明明之前還是工人的時候，這個跟我說好是鐵哥們的……算了，情報要緊，裝作沒聽到吧?！币练残π?，想要緩和一下凝固的空氣：“哦，伊里奇，我的好哥們，你可快說說吧?！?/p>

誰知這曾對自己稱兄道弟的“好哥們”職員見了這大主任都畢恭畢敬的?！芭?，我的好主任，您可放過我吧，承蒙您厚愛，我的好上司怎么能是好哥們呢，是吧，羅曼諾夫，嘿嘿嘿?！绷_曼諾夫嘟囔著，搖頭晃腦，也不知是肯定還是否定。車間里很快傳來了蒼蠅的叫聲。伊凡可聽不到這聲音——他與他所謂的“好”哥們之間已經(jīng)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不過真正的鐵哥們還是鐵哥們。不用伊凡找，林德雷自己就帶著情報在午休時找上門來：“伊凡，嘿，兄弟，大家最近都挺煎熬的，咱說說話唄?！绷值吕渍f到“煎熬”特地壓低了嗓門。

“老林啊，快進(jìn)來吧，我快愁壞了！”于是二人的交談聲從太陽最毒的時候一直持續(xù)到下午復(fù)工鈴敲響的時候。末了林德雷得出一個結(jié)論：“去當(dāng)兵吧，興許混幾個人頭，升成軍士長，那得值老錢了，如果還能混個航天兵，那甭管軍士長二等兵還是新兵蛋子列兵，只要能活著回來，這危機(jī)就別愁了！我老表就是，在海軍服役，是一個下士，薪餉20000盧布一個月?！?/p>

林德雷表兄確實(shí)是海軍。他所言極是。但離開母親確實(shí)令伊凡有些難堪。

“你不是有妹妹嗎，唉，大不了我常去你家串串門，幫幫忙，不就是了?！绷值吕缀孟窨闯鰜硪练厕抢淖旖?。

“當(dāng)真？”

“當(dāng)真！你好哥們有說話不算話的時候嗎？”林德雷拍拍胸脯。伊凡知道林一個工人本就悲慘，還要兩頭跑，但20000盧布好似一個無形的大手，推著，誘惑者伊凡上路。

“林，我是明白人，我不讓你白干，當(dāng)兵的錢你拿一份。”

“成交！”

當(dāng)晚，伊凡說出了這個決定?！按髬?，您就讓伊凡去吧，我會過來幫您幫忙的，放心吧。”林笑笑。

“凡，你要去，我也不攔，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好。沒想到我還有個這么孝順的兒子。我可是年過半百的女強(qiáng)人呢！還沒到享清福的時候，你便飛吧！你要走，我便給你個好去處——還認(rèn)識前幾個月送熏肉的于勒叔叔吧，你去賽睿迪爾找他，對，在瓦棚東北，乘火車去?！蹦赣H擺擺手，微笑著看著伊凡，如暖陽般，堅定了即將成為游子的伊凡參軍的決心。

“哥，你走了，記得按時通電話，我也會努力工作，我們都要加油啊！”妹妹噙著淚，強(qiáng)忍著哭意。

“那我走了，媽，妹還有林，再見了！”伊凡背起行囊，左手挎包，揮揮手，轉(zhuǎn)身大踏步出了門。

“大妹子，好樣的！伊凡，那就再見了！”林激動地看著伊凡遠(yuǎn)去的背影。伊凡登上了駛向火車站的出租車。塵土飛揚(yáng)，將車的外殼沾上了泥沙，輪胎早已變得烏黑，吃進(jìn)太多沙土的發(fā)動機(jī)也喘著粗氣。

不知是不是沙子穿過緊閉的車窗進(jìn)到了伊凡眼里，好一會，伊凡才發(fā)現(xiàn)行囊上滴落著滾燙的淚珠。他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離別時從鏡子里看到母親轉(zhuǎn)身拭淚的模樣與妹妹緊咬牙關(guān)避免哭出聲的樣子。

……

“喂，老林，家里有什么事嗎？”

“還行。大妹子挺努力的，老是開會到深夜才回來?！?/p>

“哥，這邊一切都好，母親藥也按時到了?！?/p>

“凡，不用瞎操心，我身板硬朗著呢?！?/p>

——[通話記錄：2060年6月14日：賽普汀至瓦棚]

……

“喂，伊凡嗎？”

“是我，怎么了？這么著急？還好我剛剛在叔叔幫助下登記完入伍了，如果手機(jī)突然響起的時間早一分鐘，我就完蛋了！”

“你聽我說，大妹子，不見了！”

“……”

——[通話記錄：2060年6月26日：賽普汀至瓦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