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傭：枯萎的玫瑰

又開始了。

奈布又出現(xiàn)了幻覺。

原本空蕩的家里出現(xiàn)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家......？

好像，也不是家，那是他的房子。

但是他曾說過只要自己愿意，這就是家。

無論如何，那道身影照常出現(xiàn)在了門口。

奈布靜靜坐在沙發(fā)上，呆滯地看著那道身影緩緩移動到門旁的合照。

是他們的合照。

奈布第一次出現(xiàn)這樣的幻覺時，是在黃昏之時，斜陽暖暖的光打進(jìn)這個昏暗的房子，透露出了一絲溫馨。

當(dāng)時奈布還以為他真的回來了，但是在哆哆嗦嗦叫出“杰克”兩個字的時候，對方卻沒有一點反應(yīng)。

無論奈布怎么用盡全力，聲嘶力竭地喊。

他都沒有聽到。

一直跟著那道身影，奈布只覺得身體里地血液全部都如冰霜一般凝結(jié)了，再怎么努力，用什么方法，對方都無動于衷。

是幻覺。

奈布最后死死咬著自己的嘴唇，最后不得不認(rèn)清了這個現(xiàn)實。

他無法接受自己居然出現(xiàn)了幻覺，自己是一個士兵，是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雇傭兵，為何自己的內(nèi)心會輕易崩潰？

一天又一天，奈布沒有出過門，在這個沾染了他們氣味的房子里不斷踱步，撫摸著這里的一切。

熟悉又陌生。

自從離開杰克后，奈布似乎聽不見任何聲音，吃不出任何味道。

最開始的相遇，是在那個雨夜。

奈布因為任務(wù)，受了很重的傷，躲藏之際，偶然來到了這個小別墅。

這里很安靜，似乎不曾住人，身邊只有樹木的清香和鳥獸的哼鳴。

是杰克，收留了自己。

從最開始的戒備，再到后面的猶豫，最后信任。

他在這里，度過了很美好的一段時光。

“小先生，不要再做這種工作了，或許我們可以找個別的方法賺錢？”

奈布看向窗外的目光轉(zhuǎn)向了旁邊正在幫自己包扎的杰克，對方似乎并不是在開玩笑，而是認(rèn)真的說著。

從來沒有人跟自己說過這句話。

奈布低下頭，仔細(xì)思考著這句話的意思。

他沒有什么文化，從小到大，他也從來沒有離開過戰(zhàn)場和殺戮，他不懂還能有什么辦法才能掙到足夠的錢給母親。

但是或許，杰克有辦法。

猶豫片刻，他終究開了口：“結(jié)束這一單，我就答應(yīng)不干了?！?/p>

那一天，杰克似乎比以往都要開心。

日子似乎就這么輕松地度過一天又一天，直到那個消息傳來。

“廓爾喀雇傭兵村遭受戰(zhàn)爭影響，全村無人生還......”

報道很長，奈布并沒有看完，但是這句話他看了一遍又一遍。

無人生還。

他知道這個詞的意思。

那個晚上，他坐在房頂，不要命地灌醉自己。

是一個有月光的夜晚。

清冷的銀絲散落在他身上，瓶子已然在一旁堆成山。

直到瓶子跌落房頂，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四分五裂。

不知過了多久，后面等待許久的人終于還是忍不住發(fā)出了聲音。

“奈布，不要喝了?！?/p>

奈布沒有理會，剛想再開一瓶，手卻被拉住。

杰克搖搖頭：“別喝了?！?/p>

奈布眼睛熬的通紅，臉也因為喝醉導(dǎo)致紅得有些發(fā)紫。

他用嘶啞的聲音低聲道：“松開。”

對方依然死死拉住他的手，不愿退步。

正當(dāng)奈布要發(fā)作的時候，杰克從后面抱住了奈布。

一瞬間，奈布愣住了。

很久沒有體驗到有溫度的擁抱了。

他想起了母親在他臨走之前，眼含淚水，用瘦弱的雙臂摟住自己的感覺。

那是能融化冰雪的愛意。

兩人都不再言語，任憑微風(fēng)輕輕拂過身體，四周一片死寂。

不知道什么時候，奈布聽到了抽泣聲。

他原本以為是杰克，抬頭卻感覺到液體在臉上緩緩留下，他有些難以置信地用手擦著自己地臉頰。

這是淚嗎。

也許是吧。

他在害怕，在悲傷。

他意識到自己不是神，不是冷血動物，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會哭會笑，會傷心會開心的人。

渾渾噩噩度過的那些日子，杰克從未遠(yuǎn)離。

奈布知道，自己有些瘋魔，時哭時笑，明明杰克是想來安慰自己，但是他摔掉身邊一切可以摔掉的東西，用很惡毒的話來趕走杰克。

他甚至用小刀想要劃傷自己和杰克。

他以為杰克會生氣，會把自己趕出去。

但是除了他身邊的刀具和玻璃制品全部消失之外，什么都沒有變化。

“你恨我嗎杰克?！?/p>

再一次的歇斯底里過后，奈布似乎用盡了全部力氣，癱坐在地上，一旁站著沒有什么表情的杰克。

“當(dāng)然不，小先生?！?/p>

他看著杰克依舊一副紳士的模樣，頓時站起身來。

“為什么不？！我摔爛了你的東西！我辱罵你！我用小刀刺傷你！你告訴我，你為什么不恨我？！”

杰克靜靜等待著奈布嘶吼著，在他終于失去了所有力氣的時候，杰克緩緩過去抱住了他。

任憑奈布如何掙扎，他也沒有放手，似乎是想永遠(yuǎn)抱著他，再也不放手。

陰云不會永遠(yuǎn)籠罩，奈布終于在幾天后緩解了這樣情緒失常的情況。

杰克這幾天似乎在準(zhǔn)備些什么，笑容在他的臉上顯得那么溫暖。

奈布也曾問過他，但是杰克卻調(diào)皮地眨著眼：“這是秘密，你會知道的小先生。”

......秘密嗎，奈布沒有繼續(xù)糾結(jié)這個問題。

“想知道你家鄉(xiāng)被摧毀的真正原因，就來這里找尋真相。”

信上是這么寫的，沒有署名，除了一張地圖和一句話，其他什么都沒有。

奈布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放下了這一切，可當(dāng)看到這句話之后，全部的憤怒和不甘又全部浮現(xiàn)。

“小先生，你要去哪?！?/p>

杰克似乎對他出門這件事十分不滿。

“辦個事，很快回來?！?/p>

“一定是今天嗎？”

奈布看著杰克帶著些許懇求的眼神，毅然決然地說道：“嗯。”

地圖上標(biāo)注的小屋在城市邊角，當(dāng)他趕到時，周圍十分寂靜，并沒有什么人。

小屋破舊不堪，似乎下一秒就會坍塌，屋子里面擺滿了臟兮兮的小桶，除了旁邊的燃燒著的壁爐，就只有一張小桌子，上面安靜地擺放著一個棕色的盒子。

奈布此時腦中發(fā)出了嗡鳴聲，盒子上寫著：“拿起來?！?/p>

沒有思考，沒有猶豫，奈布像是著了魔一般抓起了盒子。

沒有注意到盒子上連著四周桶子的絲線。

這些破舊的桶子受力全部直勾勾地摔在地上，還沒等奈布看清情況，桶中的液體全部灑落在地，一股濃厚的汽油味四下蔓延，接觸到壁爐的一瞬，燃起滔天的火花。

四處燃燒的火苗一點點侵蝕著小屋，房上的橫梁四分五裂，掉落在奈布眼前。

他愣住了，本來應(yīng)該找尋逃生方法的他此刻卻呆坐在屋子中央。

他似乎看到了火光里出現(xiàn)了母親的身影。

“奈布！奈布?。】粗?！”

奈布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眼前。

他張大嘴巴，但是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不要張嘴......等我......”

奈布眼前逐漸模糊，最后一秒，他看見了一根木頭猛然墜落，似乎砸落在面前。

是，砸到他了嗎......

奈布大聲叫著，雖然自己根本沒有聽清自己到底在喊什么。

......等到奈布再次睜開眼，他倒在小屋旁邊的空地，周圍似乎有很多人圍著小屋。

他緩緩趴起，趁著大家沒注意到他時，他悄悄躲了起來。

說不清為什么，他有點害怕人群。

在一旁緩了一會，才記起了之前的種種。

杰克......？

對，杰克呢？

他又重新走了回去，只是在旁邊聽著。

“怎么會突然著火？”

“不知道啊，本來就是廢棄的屋子?！?/p>

“好像死了人，一個小伙子，可惜啊?！?/p>

奈布愣在原地。

杰克他......死了？

一瞬間，莫名的情緒充斥著奈布全身。

他瘋了似的沖回了那個可以稱為家的地方。

“杰克！杰克！”

他仔細(xì)尋找了房子的每個角落。

沒有。

真的沒有。

奈布看著自己燒的面目全非的衣服，靜靜的站著。

杰克當(dāng)時跟著自己，在火燃起來的時候沖進(jìn)來救了自己。

可是......

奈布眼睛漲得難受，但是卻擠不出一滴眼淚。

家里每個東西都是在他走時的模樣。

可是人卻再也回不來了。

......

回過神，面前的身影從開始的模糊變得越發(fā)清晰。

幻覺又加深了。

不過也好，奈布寧愿沉溺在這樣的幻覺里。

一輩子。

杰克又開始坐在之前他喜歡的畫架面前了，他拿起了畫筆，就像之前一樣，在畫布上創(chuàng)作。

杰克拉開了餐椅，面前的餐桌上擺滿了食物，奈布也輕輕坐在對面，但是食物沒有香氣，沒有熱度，兩個人也都沒有動。

杰克進(jìn)了花房，輕輕擺弄著他親手種下的玫瑰。

杰克......

奈布蜷縮在房間角落，臉埋在雙臂之中。

這是杰克死后的第七天。

奈布的幻覺越來越嚴(yán)重，杰克的身影在奈布眼中變得如此清晰，在他緊貼杰克的時候，甚至能看清杰克臉上的全部細(xì)節(jié)。

以及......

他那雙此刻憂郁的眼神。

在之前，奈布從未看過這種表情，這雙眼睛似乎在告訴奈布，他很痛苦，很悲傷。

想想也是，誰會愿意在大好年華失去性命呢？

想到這里，奈布又再一次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幻覺中的杰克突然走近奈布，在一瞬間，奈布以為他能看到自己，但是杰克只是輕輕坐在床上，在月光下看著窗外。

奈布眼中的杰克穿著十分合身的西裝，即使臉色依舊不好，但是看起來還是帥的迷人。

他似乎是嘆了一口氣，奈布沒有聽見。

杰克起身，在花房摘了一束長勢最好的藍(lán)玫瑰，隨即向屋外走去。

他要去哪？

即使知道這是幻覺，但是奈布就是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著了迷一般跟著杰克。

或許是想多看幾眼他吧，奈布想。

杰克的身影跨出大門，奈布停住了腳步。

這七天，他從未離開過家。

真的要出去嗎？

杰克越走越遠(yuǎn)，容不得過多思考，奈布終于選擇出門。

應(yīng)該是個很冷的夜晚，奈布看著被風(fēng)吹得七歪八扭的樹葉，身上除了寒意再無其他。

但是，他耳邊并沒有任何聲音，他的目光始終放在前面的杰克身上。

到底是去哪里？

奇怪，為什么越來越困了。

奈布感覺自己的體力在慢慢流失，心里一直都是空空的，仿佛下一秒就會飄散。

終于，杰克停住了腳步。

深出了一口氣后，奈布抬眼看向杰克面前的東西。

他滯住了呼吸。

那是一塊。

墓碑。

這是什么？

奈布向后退了幾步，不可置信地盯著那塊墓碑。

隨即，像是打開了閘門一般，奈布突然能聽到一切的聲音。

輕微的風(fēng)聲，樹葉的搖曳聲，蟲子的嗡鳴聲。

以及杰克對著墓碑說的的那一句。

“小先生?！?/p>

小先生。

小先生？

無視他的人群，沒有味道和溫度的菜肴，靜得可怕的四周。

和被看作幻覺的杰克。

原來這些都是存在的。

真正不存在的，是他。

藍(lán)玫瑰在黑夜中顯得那么幽深，似乎下一秒就要變成黑洞，將奈布吞噬。

杰克。

杰克！

奈布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他也無法再發(fā)出聲音。

但是他依然一遍一遍地喊著，喊著。

似乎這樣他就有機(jī)會讓杰克聽到自己這些天的思念與悲痛。

這個棕黑色頭發(fā)的男人，跪坐在月光下，冰冷的墓碑前。

他將藍(lán)玫瑰輕輕放在地上。

“小先生，我來看你了?！?/p>

杰克努力扯出一抹笑容，讓自己看起來不再是呆滯的模樣。

“小先生，我一直跟著你，但是我還是晚了一步，我沒辦法讓那根木頭不再阻擋我，我也沒有辦法幫你徹底走出那個困境?！?/p>

“你知道嗎，那天晚上，我準(zhǔn)備了一頓很豐盛的晚餐，我還準(zhǔn)備了一個專屬于你的禮物。”

杰克好不容易扯出的笑容再一次崩塌，奈布看著他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個小盒子。

杰克輕啟那個盒子，奈布看到了一個他不曾想過的東西。

是一枚在黑夜中閃閃發(fā)光的戒指。

“我只是想說，我愛你。”

“我愛你......”

奈布感覺自己像是要被瓦解一般的疼痛。

他感覺有些喘不上氣，心里像是被塞滿了東西一般令人窒息。

他說，只要你愿意，這里就是你的家。

他說，有什么不舒服的事，都可以沒有負(fù)擔(dān)地告訴他。

他說，無論變成什么樣，他都會陪著。

他說，我從來不恨你，過去沒有，現(xiàn)在沒有，未來更不會有。

他說......

我愛你。

玫瑰的香氣縈繞在奈布四周，是他很久都未曾聞過的味道。

他看著這個在黑暗中一直陪伴自己的人，閉上了雙眼，像之前杰克對待他一樣，從后面抱住了杰克。

他好困，困到睜不開眼。

但是他依舊艱難地開口。

我，也，愛，你。

好困......

好像，再也睜不開眼睛了......

淚眼朦朧中，杰克突然感覺有一股暖流穿過了自己的身體，隨即便消散在了空中。

本來是一個晴朗的月夜，但是此刻卻莫名生出了陣陣濃霧。

杰克抬眼看向皎潔的月亮。

霧漸漸將月光遮擋。

轉(zhuǎn)眼便不見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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