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一聲幾不可聞的呻吟從干澀的喉嚨里溢出,李小魚的眼睫顫了顫,緩緩掀開。
映入眼簾的,不再是凌晨時分那種帶著灰蒙蒙冷意的微光,而是被窗玻璃過濾得柔和、帶著暖融融金黃調子的午后陽光。陽光斜斜地打在房間一角的白色墻壁上,勾勒出窗欞的影子,空氣中漂浮著細小的塵埃,在光柱里無聲地舞蹈。房間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氣味,混合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動物毛發(fā)的味道,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屬于診所休息室的氣息。
她試著動了動手指,一種沉重的、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氣力的疲憊感依舊籠罩著全身,四肢百骸都像是生了銹的零件,運轉遲滯。但萬幸的是,那種天旋地轉、讓她連睜眼都覺得惡心反胃的眩暈感,已經減輕了很多,腦子里的混沌感也消散了大半,只剩下一種空蕩蕩的虛弱。
“吱呀——”
門被輕輕推開了,動作很輕,顯然是怕驚擾了她。
張小妹探進頭來,看到李小魚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臉上立刻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腳步都輕快了幾分:“醒啦?哎喲,我的小魚醫(yī)生,你可算是醒了!這次睡得可真夠沉的,我都進來瞧你好幾回了,你睡得跟頭小豬似的,雷打不動!”
她快步走到床邊,手里穩(wěn)穩(wěn)地端著一個印著卡通小狗圖案的馬克杯,杯子里冒著裊裊的熱氣?!皝?,先喝口水潤潤嗓子。感覺怎么樣?頭還暈得厲害嗎?身上是不是舒服點了?”
李小魚看著她眼底難以掩飾的關切和那抹淡淡的黑眼圈,知道自己這次昏睡過去,肯定把小妹嚇得不輕。她心里涌上一股暖流,摻雜著些許歉疚,扯了扯嘴角,想給出一個笑容,卻發(fā)現臉部肌肉都有些僵硬。
“……嗯,好多了?!彼穆曇粢琅f很輕,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和揮之不去的虛弱感,“沒那么暈了,就是……還是渾身沒力氣,像……像踩在棉花上?!?/p>
“沒力氣就對了!有力氣才怪了!”張小妹小心翼翼地扶著她的后頸,將杯沿湊到她唇邊,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卻掩不住那份心疼,“你當自己是機器人充電呢?插上電‘?!幌戮蜐M血復活???你昨天那樣子,魂都快丟了!慢慢來,不著急!”
溫熱的水流滑過干澀的喉嚨,帶來一陣熨帖的舒適感。李小魚小口小口地喝著,感受著那點微薄的熱量滲透進冰冷的四肢。
“慢點喝,別嗆著?!睆埿∶媚托牡氐戎?,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林醫(yī)生中午特意打過電話來問你的情況,我說你睡得呼呼的,跟冬眠的熊一樣,他才稍微放心了點。他還特意囑咐我,一定要看好你,絕對不許你再下床亂跑!”
“他……沒說什么別的嗎?”李小魚放下對水的渴望,微微側過頭,看著張小妹。她有些擔心林哲會追問更多細節(jié),畢竟自己當時的狀態(tài)太不尋常了。
“別的?”張小妹放下水杯,幫她理了理額前有些凌亂的發(fā)絲,動作自然而親昵,“說了!他讓我務必、一定、必須!像個獄警一樣死死盯住你!三餐必須按時喂到你嘴里!還說你這情況,絕對是消耗過度,傷了元氣,急不得,得像伺候老佛爺一樣,慢慢養(yǎng)回來!”
她惟妙惟肖地模仿著林哲那種冷靜又帶著點無奈的語氣,逗得李小魚嘴角終于彎起了一點真實的弧度。
“行了,別笑了,省點力氣吧?!睆埿∶每此α耍约阂菜闪丝跉?,但隨即臉色又嚴肅起來,她搬了張椅子在床邊坐下,身體微微前傾,一雙眼睛緊緊盯著李小魚,語氣帶著前所未有的認真,“小魚,你老老實實告訴我,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救晨曦用的那種方法……是不是有什么問題?”
李小魚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下意識地垂下眼瞼,看著蓋在身上的薄被,被面是淺藍色的格子圖案,很干凈。她沉默了片刻,右手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掌心那個已經隱匿不見的圖案區(qū)域,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虛幻的灼熱感。
“……就是一種,嗯……比較特殊的治療手段?!彼遄弥~句,試圖用一種盡可能平淡的方式來解釋,“需要消耗很多……能量?!?/p>
“能量?什么能量?是體力?精神力?”張小妹顯然不滿意這個含糊的答案,她皺緊了眉頭,追問道,“不對!小魚,你別想糊弄我!我跟你認識多久了?你以前就算做再復雜的手術,累歸累,但絕對不是昨天那個樣子!臉色白的跟紙一樣,渾身冰涼,連站都站不穩(wěn),那根本就不是‘累’能解釋的!那簡直像是……像是被什么東西吸干了一樣!你跟我說實話,你那個……那個突然冒出來的‘能力’,是不是有什么很可怕的副作用?或者……或者需要付出什么我們不知道的代價?”
張小妹的聲音微微有些發(fā)顫,帶著顯而易見的擔憂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她害怕李小魚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她無法理解也無法掌控的事情,更害怕這會傷害到她。
“……代價……”李小魚低聲重復著這個詞,仿佛在品味它的重量。她抬起眼,迎上張小妹寫滿焦慮的目光,輕輕嘆了口氣,知道再也瞞不下去了,至少不能完全瞞著自己最親近的朋友。
“……算是吧?!彼D難地開口,聲音低得像耳語,“我需要一種……很特殊的東西來支撐那種治療。你可以理解為……嗯,‘功德’?!?/p>
“功德?!”張小妹的眼睛猛地瞪大了,臉上寫滿了錯愕和難以置信,仿佛聽到了什么天方夜譚,“功德?什么功德?是……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就是、就是寺廟里燒香拜佛,或者日行一善積攢的那種……功德?”
這個詞聽起來太玄乎了,太不科學了,跟她們日常接觸的嚴謹的獸醫(yī)學格格不入。
“……嗯,差不多是那個意思?!崩钚◆~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可以理解為,治病救人、幫助他人、做好事……就能積攢這種‘功德’。昨晚……為了救晨曦,我把我之前積攢的所有‘功德’……全都耗光了。所以……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這么虛弱。”
她盡量用最簡單、最貼近張小妹認知的語言來解釋,但“功德”這個概念本身,就足以讓一個現代唯物主義者感到荒誕。
張小妹愣愣地看著她,嘴巴微張,好半天沒說出話來。她的大腦在飛速運轉,試圖理解消化這個匪夷所思的信息。功德?耗光了?治病救人需要功德?這聽起來簡直像是神話故事或者玄幻小說里的設定!
“耗……耗光了?”她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但語氣依舊充滿了震驚和不確定,“那……那怎么辦?這東西……還能攢回來嗎?就像游戲里攢經驗值一樣?”她下意識地用了一個自己能理解的比喻。
“……應該……能攢回來?!崩钚◆~不太確定地說,那個古老的聲音并沒有給出明確的指引,只有“善源”兩個字。
“應該?”張小妹敏銳地抓住了她語氣中的不確定,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什么叫應該?要是攢不回來呢?小魚!要是攢不回來,你是不是就得一直這么半死不活地躺著?以后……以后你是不是就再也不能用那種神奇的方法救小動物了?甚至……甚至會不會對你自己有什么更壞的影響?”
一連串的問題像炮彈一樣砸過來,每一個都戳中了李小魚內心深處最擔憂的地方。她臉色又白了幾分,輕輕搖了搖頭:“我……我不知道。那個聲音……沒說?!?/p>
“什么聲音?!”張小妹更加緊張了,“還有聲音?誰在跟你說話?小魚,你是不是……”她的話沒說完,但眼神里的擔憂已經說明了一切——她是不是懷疑李小魚出現了幻聽?
“不是幻聽?!崩钚◆~立刻否認,她看著張小妹,眼神帶著一絲懇求,“小妹,我知道這聽起來很離譜,但我說的都是真的。有一個……很古老的聲音,在我腦子里。是他……或者說,是它,引導我使用那種力量的。昨晚之后,它也變得很微弱了。”
張小妹看著李小魚清澈而疲憊的眼睛,里面沒有絲毫瘋狂或混亂的跡象,只有坦誠和深深的倦意。她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管這件事有多么難以置信,現在最重要的是李小魚的身體。
“好!好!我相信你!”張小妹猛地站起來,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我不管什么功德不功德,什么古老的聲音!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等你好了再說!你現在!立刻!馬上!唯一的任務!就是給我好好躺著!養(yǎng)身體!把耗光的元氣給我一點一點補回來!”
她俯下身,雙手按住李小魚試圖撐起身體的肩膀,力道不重,但態(tài)度堅決:“聽到了沒有?在你徹底恢復之前,什么治病救人,什么積攢功德,通通給我拋到腦后!天塌下來有我頂著!診所的事情我來處理!晨曦那邊我也會照顧得好好的!你什么都不用管!只管睡!吃!休息!”
“可是……診所……”李小魚還想說什么,診所是她們的心血,現在正是忙碌的時候,她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躺著。
“沒有可是!”張小妹粗暴地打斷她,眼睛微微有些發(fā)紅,聲音也帶上了一絲哽咽,“李小魚!你給我聽好了!診所沒了可以再開!錢沒了可以再賺!但你要是垮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辦?!???!你告訴我我怎么辦?!”
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后怕和擔憂,像是一記重錘敲在李小魚心上。
李小魚看著張小妹泛紅的眼眶,看著她臉上那份摻雜著憤怒、恐懼和關切的復雜表情,所有反駁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是啊,她差點忘了,自己不是一個人。她還有小妹,還有林哲,還有那些關心她的人。她不能這么任性。
“……嗯,我知道了?!彼K于順從地點了點頭,聲音很輕,卻帶著承諾,“我聽你的,好好休息。”
張小妹緊繃的肩膀這才松弛下來,她吸了吸鼻子,別扭地轉過頭,擦了擦眼角:“知道就好!你要是再敢逞強,看我怎么收拾你!”
就在這時,外面大廳里傳來一陣清脆急促的電話鈴聲,打破了休息室里有些凝重的氣氛。
“肯定是又有人打電話來咨詢或者預約了?!睆埿∶绵洁炝艘痪洌酒鹕?,“我去接個電話,你給我乖乖躺著!閉上眼睛!不許胡思亂想!聽到沒?”
“嗯。”李小魚應了一聲。
張小妹一步三回頭地叮囑著,這才快步走了出去,順手將門輕輕帶上,但依舊留了一道小小的縫隙,方便她隨時留意里面的動靜。
房間里再次恢復了安靜,只剩下陽光緩慢移動的軌跡和李小魚自己平穩(wěn)卻略顯微弱的呼吸聲。
她閉上眼睛,意識沉入身體深處,嘗試去感應右手掌心的那個神秘圖案。然而,往常只要她集中意念就能清晰感知到的、仿佛蘊藏著無窮奧秘的法陣,此刻卻像是一片死寂的荒漠,感應不到絲毫能量的流動,更不用說那些曾經能看到的、代表著生命與疾病的“命運之線”了。
一片枯竭,一片沉寂。
就像一口被徹底抽干了水的深井,只剩下皸裂的井壁和令人心悸的空洞。
“枯竭……需……善源……”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一個極其微弱、斷斷續(xù)續(xù)、仿佛穿越了無盡時空的回響,在她意識最深處響起。那聲音飄渺得如同夢囈,又帶著一種亙古不變的滄桑感,一閃即逝,快得讓她幾乎以為是錯覺。
李小魚猛地睜開眼睛,心臟不受控制地微微一縮。
善源……
真的是“善源”!功德!
看來,那個古老的聲音并沒有徹底消失,只是也因為能量耗盡而陷入了沉寂,剛才那句話,或許是它拼盡最后力量給出的一點提示。
她緩緩抬起自己的右手,攤開在眼前。手掌依舊是原來的樣子,白皙,指節(jié)分明,因為常年握手術器械和安撫小動物而帶著薄薄的繭,看不到任何奇異的圖案。但李小魚知道,那改變了她命運的【命運編織法陣】,就潛藏在這看似普通的掌心之下。
只是現在,它“沒電”了。
她忍不住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容。看來,想要再次啟動這逆天的金手指,想要再次擁有那觸摸甚至調理命運之線的能力,自己真的需要從零開始,去尋找,去積累那所謂的“善源”了。
可是……從哪里開始呢?
她現在虛弱得連下床都困難,別說去治病救人、行善積德了,就連照顧好自己都勉強。難道要等到身體完全恢復?那需要多久?一天?一個星期?還是更久?
而且,“善源”到底是什么標準?是救助一只流浪貓狗就算?還是必須是救人?救人也分輕重緩急,是治好一個小感冒,還是挽救一條瀕危的生命?這其中需要付出的努力和承擔的風險,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更重要的是,她隱隱有一種預感,這次救治晨曦所耗費的“功德”,恐怕是一個極其龐大的數字。想要重新積攢到足以支撐下一次全力施救的程度,絕非易事。
一時間,迷茫和沉重如同烏云般壓上心頭。
就在這時,張小妹推門回來了,臉上帶著幾分無奈和好笑:“唉,是隔壁祥和小區(qū)的王阿姨打來的,問她家那只叫咪咪的加菲貓,下一頓驅蟲藥到底該什么時候吃……我的天,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平時你都記得清清楚楚,連哪只貓上次打噴嚏是什么時候你都心里有數,今天我差點被她問住,翻了半天記錄才找到?!?/p>
她一邊說著,一邊走到床邊,動作自然地幫李小魚掖了掖被角,仿佛剛才那個情緒激動的樣子從未發(fā)生過。
“……嗯?!崩钚◆~輕輕應了一聲,心里卻更加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現在確實是什么都做不了。連記住寵物的用藥時間這種最基本的工作,都需要依靠小妹去翻記錄了。這種無力感,讓她有些沮喪。
“行了行了,別皺著眉頭了?!睆埿∶每闯隽怂牡吐?,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語氣輕松地安慰道,“王阿姨那邊我已經說明白了,她還一個勁兒地問你怎么了,我說你累著了需要休息,她還念叨著讓你好好養(yǎng)身體,下次帶咪咪來打疫苗要給你帶她自己做的醬牛肉呢!”
“你啊,現在就安心當個‘病號’!什么都別想!就算是天大的事情,也等你養(yǎng)足了精神再說!”張小妹的態(tài)度不容置疑,“養(yǎng)精蓄銳,懂不懂?先把你自己這口‘井’蓄滿了水,再去想別的!聽我的,沒錯!”
李小魚看著張小妹臉上那份不由分說的關切和堅定,心中的陰霾似乎被驅散了一些。是啊,小妹說得對,現在最重要、也是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恢復身體。
只有身體恢復了,才有力氣去面對未知的挑戰(zhàn),才有資本去尋找那虛無縹緲卻又至關重要的“善源”,去積累那救命的“功德”。
未來的路,注定不會平坦,甚至可能比她想象的更加艱難和充滿不確定性。但至少,她救回了晨曦,那只在死亡邊緣掙扎的小狗,如今正頑強地呼吸著,努力地想要活下去。
這就夠了,不是嗎?至少這一次的付出,是值得的。
她緩緩閉上眼睛,將所有的擔憂、迷茫和對未來的焦慮暫時壓在心底最深處,任由那股熟悉的疲憊感如同溫暖的潮水般再次將她包裹、淹沒。
現在,她需要睡眠,需要時間,需要身體的自我修復。
至于那關于“功德”和“善源”的難題,等她醒來,等她有力氣站起來之后,再一步一步去尋找答案吧。
窗外的陽光依舊明媚,透過那道門縫,隱約能聽到外面診所里細微的聲響——儀器的滴答聲、小動物偶爾的嗚咽聲、以及張小妹壓低聲音打電話的模糊話語。
一切似乎都在緩慢地回歸正軌,而屬于李小魚的、關于“命運編織之手”的全新挑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