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修其人,不善言辭,恰似未經(jīng)雕琢的璞玉,拙于表達。然而,他卻有著敏銳的感知力,擅于察言觀色,對他人情緒的感知細膩入微??擅慨斢_口安撫他人時,話語卻如鯁在喉,難以吐露,心中縱有千般思緒、萬種溫情,最后也只可能會化作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諸如“你別哭了”“你別難過“你別生氣”,再或者千言萬語最后直接化成無言的凝望,不知該如何將心底的慰藉傳達,更不知該以何種方式去付諸行動。
因此,這整個上午,他清晰地感知到趙遠舟與曹清音之間疑似暗潮洶涌的對峙,而他站在兩人之間,卻找不到絲毫緩和這緊張氣氛的辦法。
正午十分,醉仙樓。
三人坐于最上層的雅間,待菜肴上齊后,這兩人又像商量好一般,輪流給硯修夾菜。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你一筷我一筷,這邊“嘗嘗這鯉魚,味美鮮香,口感細膩?!眲偨o他夾完,另一邊“嘗嘗這東坡肉,肉汁酥爛,形而不碎?!北阌纸o他夾到了碗里,沒過多久,硯修的碗就被堆成了小山。
還是硯修喊停,兩人才停止給他夾菜。
午飯便是在這種“劍拔弩張”的氛圍當中過去的。
申時末分,夕陽漸漸西沉,天邊被染成一片橙紅。暮風輕拂,帶來幾絲涼意。曹小姐靜靜地站在馬車前,秋風撩動她衣袂。
曹清音硯公子,今日音兒很開心。
雖然有個討厭鬼在。
趙遠舟立于硯修身旁,眸光輕轉之間,雖面上依舊帶著笑,但那笑意里仿佛藏著說不盡的得意,直直地、毫無遮掩地溢了出來。
秉著眼不見為凈的原則,曹清音平靜的移開目光,從衣袖中拿出一枚玉佩出來。玉佩色澤碧綠溫潤,流光溢彩,仿若云霧凝結而成,玉佩上雕刻著一只栩栩如生的青鸞,雙翼微展,似欲騰云而起,翎羽精致,層次分明。
她將玉佩遞至硯修身前。
曹清音這枚玉佩,請硯公子收下。
硯修這……
曹清音硯公子先別拒絕。
她見硯修遲遲沒有反應,便輕輕拉過他的手腕,掌心溫熱的觸感透過肌膚傳遞而去,她將那枚玉佩小心翼翼地放置在他手心。
曹清音我知公子對我無意,這枚玉佩便當是你我二人今日結交的禮物。
曹清音輕輕邁近一步,目光溫柔似水,那眼波中流轉的情意仿佛能將人溺陷。硯修剎那間手足無措,身子不自覺地僵住。
曹清音即使硯公子對我無意,我也依舊愿意等你。
曹清音說完那番話后,徑直轉身上了馬車。硯修靜靜地站著,目送著馬車緩緩啟動、漸行漸遠。直到一雙手驟然伸出,擋住了他的目光,他微微一怔,側頭看去。
趙遠舟臉上笑意不明,似乎帶著幾分玩味。他刻意壓低聲音,以一種怪異的語調(diào)模仿著曹清音剛才說的最后一句話,那模樣滑稽而又透著一絲刻意為之的荒誕。
趙遠舟即使硯公子對我無意,我也依舊愿意等你,好一個癡情女子啊。
趙遠舟不得不承認,他有些吃味。
硯修她是個好姑娘,希望以后能找到一個真心待她的人。
趙遠舟那你呢?
硯修我?
趙遠舟如若你日后找到真心待你的人,你答不答應?
硯修那就日后再說。
硯修轉頭向著將軍府行去,今日所走之路雖遠不及往昔在外征戰(zhàn)時的千里奔波,但他卻覺身心俱疲。
趙遠舟望著硯修的背影,垂首一笑。
那便日后再說吧。
一天終于過去了。
是夜,夜幕低垂,似一塊巨大的黑色幕布,將白日的喧囂與繁華悉數(shù)掩蓋。唯有那一輪明月高懸,灑下清冷的光輝,為這寂靜的夜增添了幾分清幽與孤寂。
曹府,曹清音閨房。
曹清音睡得正沉,烏黑的發(fā)絲散落在枕邊,如墨染般濃密。她睡顏如畫,眉目舒展,眼睫似蝶翼般輕輕顫動,呼吸間帶著一絲香甜,宛如初綻的海棠,嬌嫩而靜謐。
忽然,一縷金光沒入她體內(nèi),緊接著,她耳后悄然浮現(xiàn)一片槐葉標記。許久之后,她那雙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一抹金光在眼底一閃而逝,為她平添了幾分神秘莫測的氣息,她唇角微微勾起,昳麗的面容愈發(fā)動人。
下一瞬,她身形一閃,來到硯修的房前。
硯修尚未歇息,正點著一盞昏黃的燈,翻閱著文瀟贈予他的那本記載著世間眾妖的奇書。正當他沉浸于書中奇異的世界時,一陣敲門聲猝然打破寂靜,在這靜謐的空間中顯得格外突兀。
硯修誰?
無人應答。
硯修伸手握住身旁的劍柄,緩緩起身向門口行去。就在他抬手欲打開房門的那一剎那,一個溫熱的身軀猝不及防地撲入懷中。他微微一怔,低頭望去,赫然發(fā)現(xiàn)竟是白日里已返回曹府的曹小姐。她發(fā)絲微亂,呼吸急促,似是遇見了什么令人恐慌的事,注意到她還穿著薄寢衣,硯修連忙別過頭去。
硯修曹小姐?這么晚了,你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將軍府?
‘曹清音’的雙臂環(huán)在硯修腰間,偏偏她衣著輕薄,硯修想推開她又無從下手。
曹清音我的房間里,出現(xiàn)了好可怕的怪物。
硯修怪物?
硯修身形微微一頓,眼中掠過一抹難以察覺的遲疑,腦中被某個思緒牽扯,他眉頭輕蹙,目光若有所思。
硯修曹小姐先進來吧。
曹清音好。
聞言,曹清音嘴角微微上揚,那抹弧度淺得幾乎令人難以察覺。她緩緩松開環(huán)抱在硯修身上的雙臂,臉上迅速換上來時那副驚慌失措的表情,而后邁步走進了硯修的房間。
硯修緩緩闔上房門,旋即猛地轉身,手握長劍疾速抽出。劍身泛著冷冽的寒光,鋒利的劍尖輕輕抵住眼前之人的脖頸,那力道恰到好處,既不會造成實質性的傷害,又足以讓對方感受到致命的威脅。
硯修曹府遠在將軍府四里開外,路途遙遠,曹小姐不可能來將軍府,你究竟是誰?
昏黃的燈光柔和地灑在曹清音的臉上,令她的面容顯得朦朧。剎那間,她的眼眸中泛起一層奇異的金色光芒,那光芒迅速蔓延,轉眼便將整雙眼睛盡數(shù)染成金色,硯修只覺一陣刺痛從雙眼傳來,這突如其來的疼痛讓他不由自主地瞇起了眼睛。
待他再睜開眼時,原本站在面前的‘曹清音’竟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離侖。
硯修是你!
離侖我就知道,瞞不了你。
離侖身形乍動,仿若鬼魅般掠過夜色。當他再次現(xiàn)身時,已悄然立于硯修身前不過咫尺之遙,二人近到呼吸可聞,近到硯修能看清離侖眼底的瘋狂。
硯修背靠門扉,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死死封印,房門竟似生了根般紋絲不動。他只覺一股寒意從背后蔓延開來,令脊梁不由自主地僵直。情急之下正欲拔劍自衛(wèi),卻猛然發(fā)覺雙臂如被鐵箍緊鎖,寸步難移。
離侖凡人之軀的你是逃不開的。
硯修凡人之軀?
離侖緩緩抬起一只手,指尖輕輕滑過他的眉毛,沿著臉頰的輪廓慢慢向下,最終停留在硯修的嘴唇上,硯修側頭想躲,卻又被離侖強制的捏住下巴。
離侖你早有猜測了不是嗎?從五年前你初上沙場,到前幾日相繼遇見了趙遠舟、宿泱和我,你不是已經(jīng)猜到了?
確實如此,五年前的那場大戰(zhàn),他并非僅憑一己之力。在危急存亡的剎那,一股蟄伏于體內(nèi)的神秘力量猛然覺醒,電光石火之間助他恢復力氣,這才讓他撿回一條命。
那股力量的驟然浮現(xiàn)絕非偶然。而前幾日,趙遠舟、宿泱與離侖的相繼現(xiàn)身,仿若三把鑰匙,逐一開啟了他心中那扇疑惑的大門。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無不透露著他們早已與他相識已久,過往的歲月早已編織好了這張交錯的命運之網(wǎng),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心中那個朦朧的猜想逐漸變得清晰而堅定。
他,其實是妖。
離侖你是妖,只是如今妖力被封,施展不出,但是你的妖丹還在,所以它會在你陷入危難時保護你。
離侖想恢復記憶和妖力嗎?我可以幫你。
離侖的聲音宛如帶著無形的魔力,每一個字都似有千鈞之力,直直地撞擊在硯修的心頭。硯修只覺心中一陣恍惚,竟生出一絲猶豫來。然而,這猶豫不過是短暫的一瞬,他很快便想起離侖現(xiàn)在是依附于曹清音體內(nèi),若任由離侖這般下去,時間一長,恐怕曹清音會有性命之憂。
硯修你先放了曹清音。
離侖事到如今,你竟還想著她。
離侖勾起一抹冷笑,緩緩抬起手,指尖輕輕扣住硯修的脖子。力道不重,卻恰到好處地讓硯修的呼吸變得急促,似有若無的壓迫感在空氣中蔓延,這股若有若無的束縛讓硯修感到不適,卻又不至于真正窒息。
離侖什么人都妄圖靠近你,擁有你,你信不信,我會殺了她?
硯修你瘋了?!
離侖瘋?我還有更瘋的。
離侖的手指輕輕撫過硯修的唇瓣,他被本能牽引著,緩緩湊近硯修,下一秒,雙唇重重貼合在硯修的嘴上,帶著一絲不容反抗的占有欲,仿佛要將硯修揉碎在自己的懷抱中。
硯修猝然瞪大雙眼,開始用力掙扎,然而只是徒勞無功,那股施加在他身上的力量仍然緊緊扼制他的動作。離侖掐在他脖子上的手越發(fā)用力,使得他呼吸越來越急促,隱隱有了窒息感,他氣急,一口咬在離侖的唇上。
離侖‘嘶’了一聲,微微拉遠與硯修的距離,也是這時,硯修身后的房門被一陣風猛的吹開,另一股力量將離侖擊退,硯修失了力氣,剛要倒地,卻被人攔腰穩(wěn)穩(wěn)接住。
來者是趙遠舟。硯修抬眼看去,便覺今晚的他與往日截然不同。那雙眼眸紅得驚人,里面燃著無盡的怒火,最令人心悸的是,他身上隱隱散發(fā)出一股壓迫感,如沉甸甸的暗涌,無聲地向四周蔓延開來。
趙遠舟看了一眼硯修微微發(fā)紅的嘴唇,心中怒意更甚,妖力磅礴如滔天駭浪般,朝著離侖席卷而去。
趙遠舟我說過,叫你別再打他的主意。
離侖我也說過,該離他遠點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