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京城最好的裹尸布。

　　暴雨如潑，砸在朱雀街的青石板上，濺起渾濁的水花，混著股若有若無的甜腥氣。

　　戌時剛過，長街兩側(cè)的鋪子早已落了鎖，只余幾盞慘白的燈籠在風雨里飄搖。

　　姜鏡璃的油紙傘壓得很低，素白的裙裾未沾半點泥印。

　　她停在街角新漆的朱門前，雨水順著傘骨淌下，在腳邊積成一小灘?？諝饫锏奶鹦葷獾没婚_，絲絲縷縷鉆進鼻腔。

　　門開了條縫，露出大理寺少卿陳善文那張疲憊而凝重的臉，他身后站著幾位同樣神色肅穆的衙役，雖緊張，卻并無太多懼色。

　　“姜小姐，您到了?！?陳善文側(cè)身讓開，一股更濃烈的甜腥混著柴草腐敗的氣味撲面而來，“就在后院柴房，請隨我來。”

　　姜鏡璃傘檐微抬，露出一張瓷白如玉的臉，她眉如遠山，眼若秋水，是極美的容顏，那雙過于清冷的眸子，沉靜如古井寒潭，映著廊下?lián)u曳的燈籠光，深不見底。

　　她抬步邁過門檻，油紙傘在身后收攏，雨水順著傘尖滴落，在干燥的門廊石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陳善文引著她穿過抄手游廊，雨聲被隔絕在廊外，腳步聲在空曠的庭院里顯得格外清晰。

　　幾個衙役守在柴房門口，見陳善文引著人來，紛紛躬身行禮。

　　柴房的門，在她到來前，已被推開，那股反胃的氣味幾乎成了實質(zhì)，沉沉地壓在胸口。

　　她抬眼一看，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背對著門口。

　　玄墨錦袍，外罩同色輕甲，肩頭雨水未干，沿著冷硬的甲片滑落，墨發(fā)被雨水打濕幾縷，貼在輪廓分明的頰邊，非但不顯狼狽，反添刀鋒般的銳利。

　　他正是權(quán)傾朝野、掌著半壁兵符的攝政王，晏衡

　　大理寺卿嚴易恭敬地立在他側(cè)后方半步。

　　陳善文引著姜鏡璃進來，“王爺，嚴大人，姜小姐到了。”

　　晏衡聞聲，緩緩轉(zhuǎn)過身。

　　廊下昏黃的光線勾勒出他深刻冷峻的眉眼，鼻梁高挺，薄唇緊抿，下頜線緊繃。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凝滯了一瞬。

　　姜鏡璃的長睫微顫，目光看似平靜無波，如同深潭，映不出任何情緒。

　　晏衡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眸子，卻在看清她面容的剎那，瞳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縮，隨即被更深的探究與一種難以言喻的，被時光塵封的冷意覆蓋。

　　“王爺。”姜鏡璃行了一禮，聲音如山間溪水，清凌凌的。

　　晏衡點了點頭，依舊是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攝人模樣。

　　“死者張富春，城西綢緞莊東家?！?嚴易沉聲打破沉默，向姜鏡璃點點頭，算是招呼，“今早被伙計發(fā)現(xiàn)死在此處，沈仵作……”他頓了頓，看著姜鏡璃換了個稱呼，“您母親初步查驗，腹內(nèi)無臟器，體表無絲毫創(chuàng)口，與前兩案如出一轍?！?/p>

　　姜鏡璃這才將視線放在柴草堆上，那里仰面躺著一具男尸。

　　尸體很新鮮，甚至稱得上體面，錦緞袍子濕透了，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主人的富態(tài)輪廓，臉上沒有痛苦，沒有驚懼，嘴角甚至詭異地向上翹起，形成一個僵硬而滿足的弧度。

　　正是近日震動京畿的“笑面尸”一案，只是那雙本該含笑的眼睛，此刻空洞地大睜著，映著屋頂破洞漏下的慘淡天光，凝固著一種無法言說的陰晦。

　　姜鏡璃的目光落在尸體敞開的衣襟處，尸體的左胸口，衣料下隱約透出一個奇異的圖案。

　　她上前一步，素白的手指輕輕按上那塊印記。

　　是一個灼痕。

　　似是一個花狀圖案，邊緣焦黑，深深烙印在蒼白的皮肉上，那烙印仿佛帶著某種陰冷的氣息，絲絲縷縷地纏繞上來。

　　晏衡連忙抽過她的手，“小心?！?/p>

　　力道并不粗暴，甚至算得上輕。

　　柴房內(nèi)空氣驟然一凝。

　　陳善文和嚴易都愣住了，目光驚疑不定地在攝政王和姜家小姐之間來回掃視。

　　姜鏡璃動作一滯，垂眸看向那只扣住自己手腕的手。

　　骨節(jié)分明，帶著習武之人的力量感，再順著那玄墨的衣袖向上，對上了晏衡那雙深不見底的寒眸。

　　他眉心微蹙，眼神銳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似乎剛才那動作是某種下意識的反應(yīng)。

　　晏衡也似乎意識到自己此舉有些突兀，在姜鏡璃清冷的目光注視下，他扣著她手腕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松了一瞬，隨即猛地收回手，握拳置于鼻下，略顯僵硬地輕咳了一聲，聲音低沉，帶著慣有的冷冽，卻少了幾分平日的威壓，多了點解釋的意味：

　　“此物透著邪性?！?他的目光移回尸體胸口的衣襟下，那里隱約可見的詭異花狀輪廓，“未知深淺，莫要亂碰?！?/p>

　　他也看得見那黑氣的存在？這倒讓她有些訝異。

　　“王爺提醒的是?！苯R璃收回目光，微微俯身。

　　她只用指腹極其細微地捻動了一下布料，指尖感受著那浸透雨水的冰冷與沉重，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不同于雨水與腐敗氣味，并極其微弱的焦糊感。

　　這焦糊感并非來自火焰灼燒，更像是某種能量瞬間爆發(fā)后殘留的印記，陰冷而粘滯。

　　“邊緣焦黑炭化，深及真皮，卻無灼燒周圍組織的痕跡。” 她的聲音響起，將所有人的注意力牢牢釘在尸體上，“非火燎，非烙鐵，更像是……某種力量瞬間穿透皮肉，由內(nèi)而外‘烙印’而成的?！?/p>

　　嚴易眉頭緊鎖：“由內(nèi)而外？這怎么可能？”

　　姜鏡璃的目光掃過尸體那僵硬上揚的嘴角和空洞的眼眶，“‘笑面尸’三起，死者皆面帶滿足笑意，內(nèi)腑離奇消失，此烙印位于心口，位置精準，恐非巧合。” 她頓了頓，視線轉(zhuǎn)向陳善文，“陳大人，前兩具尸身，胸口可有類似印記？”

　　陳善文立刻回道：“回姜小姐，前兩具尸體被發(fā)現(xiàn)時，衣衫完整，沈仵作查驗時，并未特意提及胸口有異，下官這就命人速去核對詳細驗尸格目！” 他意識到這可能是個重大線索，語氣急促。

　　“不必了?！?低沉冷冽的聲音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信。

　　晏衡不知何時已踱步至尸體另一側(cè)，與姜鏡璃隔著那詭異的笑面相對。

　　他的身影在昏暗中投下極具壓迫感的輪廓，玄甲上的雨珠早已干涸，只余冷硬的金屬光澤。

　　“本王來時，已調(diào)閱過前兩案的卷宗?！?晏衡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沉穩(wěn)，“卷宗記載，前兩位死者——城北米商趙貴和東市珍寶閣掌柜錢萬三，尸體被發(fā)現(xiàn)時，心口衣物內(nèi)側(cè)，均有焦痕，只作尋常煙火星濺記錄在冊?！?/p>

　　姜鏡璃眉頭微蹙。她母親沈素衣，乃尸官堂出身的頂尖仵作，執(zhí)掌京城刑獄驗尸多年，一雙眼睛堪稱洞察秋毫，經(jīng)手奇案無數(shù)，從未有過疏漏。

　　三具尸體都有如此顯而易見的印記，大理寺的人又怎會沒發(fā)現(xiàn)其中巧合之處，反倒這樣不了了之嗎？

　　 他目光掃過嚴易和陳善文，帶著無形的威壓，“如今看來，是重大疏漏?！?/p>

　　嚴易和陳善文額角瞬間滲出冷汗，連忙躬身：“下官失察！請王爺責罰！”

　　“責罰容后?！?晏衡語氣冰冷，“當務(wù)之急，是此物?！?他微微抬手，指向那花狀印記，“此印邪詭，不像人力所能為，其形態(tài)……” 他銳利的視線在那焦黑的線條上逡巡，“似花非花?！?/p>

　　姜鏡璃微微頷首，“是一個邪氣的符紋?！?/p>

　　嚴易深吸一口氣，強自鎮(zhèn)定，“您的意思是……恐怕已非尋常刑案所能轄制?！?/p>

　　“是?！?/p>

　　屋內(nèi)一時寂靜，那些曾在密卷中的記載難道真實存在？

　　“即刻封鎖現(xiàn)場，此間一切所見所聞，嚴密封口，不得外泄，違令者斬?！?冰冷的命令帶著鐵血氣息，衙役們無不凜然應(yīng)諾。

　　“調(diào)集大理寺所有關(guān)于前朝秘聞、邪術(shù)異志的卷宗檔案，明日辰時，本王要看到。”

　　“是！”

　　“陳大人?！?/p>

　　“下官在！” 陳善文連忙應(yīng)聲。

　　“詳查死者張富春近三個月所有行蹤、接觸之人、生意往來、銀錢流向，事無巨細，不得遺漏，其家人、伙計，逐一盤問。”

　　陳善文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應(yīng)下。

　　晏衡的目光轉(zhuǎn)向姜鏡璃，“明早來王府找我?！?/p>

　　他收回視線，不再多言，只留下一句冰冷的命令：“好生收殮，仔細看管。二位大人，隨本王去前廳?！?/p>

　　待所有人走后，姜鏡璃長呼一口氣，“終于走了，裝著一張面癱臉還挺累的，臉都要僵成棺材板了。”

　　她掃過草堆上的尸體，挑了挑眉，聲線里帶上了一絲戲謔的熟稔，“這‘笑面尸’可是師父交給我的入門級，我還治不了你？”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心口的花狀烙印上，指尖無意識地拂過腰間那枚沉寂的銀鈴。

　　屋外，暴雨不知何時已轉(zhuǎn)小，淅淅瀝瀝的雨聲敲打著屋檐，似為這京城的暗夜低吟著一曲挽歌，甜腥的氣息在潮濕的空氣中彌漫。

　　平靜的表象下是洶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