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字先生

父親身經(jīng)戰(zhàn)火洗禮，佩服的人不多，拾字先生算是一個。

拾字就是跟拾荒一樣，不過要的不是廢紙，而是廢紙上的字。稱為拾字先生，那是后來的事。

他家祖?zhèn)鞯氖炙囀悄窘?，父親那點玩意遠(yuǎn)遠(yuǎn)不夠他腦子裝的，——家具做得呆板粗笨，還費工費力。一句話，到他這得變，從工具到思路。村里一個私塾聽了他的念頭，捻著山羊胡須說，以我之見，先是從識字開始吧。

識字念書是有錢人家讀的，再說父母都年歲大了，他得掙錢養(yǎng)家娶媳婦。他干什么都狠，他相信干什么只要有一股子勁頭，就沒有干不成的。

識字沒什么訣竅，不恥下問，一次不問多，問多了人家不耐煩，也記不住。筆畫少的問小學(xué)生，筆畫多的求帶眼鏡的。附近村問遍了，他就挑扛著木匠長凳，到縣城里走街串巷，邊掙錢來邊求人問。碰到有學(xué)問的家干活，小件少收錢，或不收錢。人家過意不去，他就掏出紙來說，要不你就教我識幾個字，就當(dāng)工錢了。他尋文化人打交道，又練起毛筆字。開始在長凳上用沾了水的毛筆描。只要看到對聯(lián)，就放下挑子，用手比劃半天，直到把一筆一畫深刻在腦子里。

日積月累，春夏秋冬。用名人的話說，叫從量變到質(zhì)變，或者說是功夫不負(fù)有心人。有人瞧見他家的對子，開始上門叫他寫對子，寫橫幅；后來代寫書信、寫狀子。再后來瞧這小子腦子靈，嘴巴子不軟，干脆求他替人家打起官司！

解放后，政府看他成份好，當(dāng)年還替窮人打過官司，就讓他當(dāng)了教書先生。他教書很嚴(yán)，我母親就因為沒按時交作業(yè)，打了手心板子，腫得老高。

母親賭氣，兩天沒上學(xué)。當(dāng)村支書的姥爺知道這事，非叫他上門道歉。拾字先生最終胳膊擰不過大腿，親自登門致歉，承認(rèn)了老師打人不對。

當(dāng)時，父親還是以放牛娃的身份，躲在圍觀的人群里，跟著他們看熱鬧傻笑。

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拾字先生背著手，一字一頓地說，飄然而去。

后來，母親成了村里的會計；父親當(dāng)了兵，立了功。帶著大紅花和立功獎?wù)碌母赣H，看上了念過書的母親，父親的字也漸漸變得順溜了。

現(xiàn)在，父親已經(jīng)八十多了，有什么事就寫在臺歷上。字寫的灑脫俊逸，楷行書兼?zhèn)?。都說字如其人，此言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