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沒散盡，大巴車的玻璃上凝著細密的水珠。汝南把畫板抱在腿上，帆布包里的丙烯顏料相互碰撞，發(fā)出悶悶的響動。趙陽癱在鄰座啃煎餅果子，蔥花碎掉在速寫本上，油漬在素描紙上暈出半透明的圓斑。

“顏料箱給我?！睆垳Y突然從后座伸手，腕骨蹭過汝南的耳尖。他指縫里沾著群青色，像是把黎明前的天色截了一段在手上。汝南低頭遞箱子的瞬間，看見張淵運動褲膝蓋處磨出的毛邊，露出的皮膚上結(jié)著爬山時留下的暗紅擦傷。

盤山公路拐彎時，林小蔓的遮陽帽被甩到過道。蘇晴撿起來撣了撣灰，指甲上的碎鉆在晨光里閃得刺眼。“某些人連寫生基地都沒去過吧？”她故意提高嗓音，新買的瑪?shù)倌人屎性谙ヮ^敞開，二十四色礦物顏料像排列整齊的寶石。

汝南把臉貼在冰涼的玻璃上。盤山公路外側(cè)的護欄生著褐銹，山澗在谷底閃著銀光。他想起上周幫張淵裱畫時，那人用美工刀裁宣紙的利落手勢，刀刃劃開紙面的沙沙聲和此刻輪胎碾過碎石的響動莫名相似。

寫生基地的老槐樹下擺著二十幾個畫架，蟬鳴震得人耳膜發(fā)癢。汝南的速寫紙剛夾上畫板，趙陽就躥過來往他防曬衣口袋里塞了瓶冰鎮(zhèn)鹽汽水。“老陳頭小賣部最后兩瓶，”他壓低聲音，“別讓蘇魔女看見?！?/p>

張淵在十米外的溪邊支起三腳凳。他脫了球鞋踩進溪水，褲腿卷到小腿肚，晨光在水面碎成跳動的金箔。汝南調(diào)色時總?cè)滩蛔√а郏捤{擠多了在調(diào)色盤上汪成一灘湖。

“心不在焉啊?！标惸蝗怀霈F(xiàn)在身后，手腕上纏著的新紗布滲出淡黃藥漬。他抽走汝南的4B鉛筆，在素描紙邊角快速勾了幾筆，坍塌的舊磚窯立刻有了立體感?！巴敢曒o助線要這么打?！?/p>

汝南道謝的話還沒出口，西北方滾來悶雷。張淵的畫架最先被掀翻，速寫紙像白鴿般撲棱棱飛向半空。豆大的雨點砸下來時，汝南抓起畫板往最近的瓦房跑，帆布鞋踩過泥洼濺起的水花里泛著赭石色——不知誰被打翻的顏料順著雨水在流淌。

屋檐下的窄廊擠滿了人，混合著汗水和松節(jié)油的氣味。汝南的后背緊貼著斑駁的磚墻，張淵濕透的T恤下擺蹭著他的手肘。趙陽在隔壁門洞喊：“我裱好的畫??！”聲音混在雨聲里像蒙了層紗。

“冷？”張淵突然開口。汝南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胳膊上起了層雞皮疙瘩，潮濕的衣料黏在后背像第二層皮膚。沒等他回答，帶著體溫的防曬衣已經(jīng)罩在頭上，領(lǐng)口殘留著亞麻籽油和薄荷糖的氣味。

雨簾外，陳默獨自坐在倒扣的水桶上畫畫。紗布被雨水泡得發(fā)脹，他索性扯下來纏在畫板支架上。紅褐色的舊傷疤盤踞在腕間，像條干涸的暗河。

雷聲漸遠時，汝南在防曬衣口袋里摸到硬物。半塊櫻花橡皮裹在便利店收銀條里，字跡被雨水洇得模糊，仍能辨認出“ZY-3.5”的編號——正是張淵?？紙竺髌返拇a。

夕陽破云而出時，瓦房屋檐還在滴水。汝南的帆布鞋陷在泥里，每走一步都發(fā)出咕嘰聲。張淵蹲在溪邊洗畫筆，后頸曬傷的皮膚紅得發(fā)亮。汝南走近時看見他速寫本攤在石頭上，被雨水泡皺的紙頁上，無數(shù)個殘缺的拱頂重疊成蜂巢狀的陰影。

“你的畫......”汝南剛要開口，蘇晴的驚呼聲炸響在身后。她新買的遮陽帽漂在溪水中，瑪?shù)倌阮伭虾蟹乖邬Z卵石灘上，群青和朱砂正順著溪水流淌。

張淵的畫筆懸在半空，筆尖的鈷藍一滴一滴墜入溪水。汝南看著那抹藍色被湍流沖散，突然想起母親離家那晚，打翻的藍墨水在瓷磚縫里蜿蜒成相似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