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園的夜晚,空曠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永不熄滅的璀璨星河,冰冷的燈光透過防彈玻璃,在意大利灰大理石地面上投下長長的、寂寥的影子。江程野陷在客廳中央那張足以容納三人的深灰色模塊沙發(fā)里,昂貴的羊絨毯隨意搭在腿上,隔絕了中央空調(diào)送出的恒溫氣流,卻驅(qū)不散心頭那團莫名的滯悶。
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手機冰涼的曲面屏,屏幕亮起又暗下,映著他微蹙的眉頭。通訊錄里那些熟悉的名字……此刻卻像蒙了層灰,引不起他絲毫撥打的興致。喧囂的會所,奉承的笑臉,千篇一律的消遣……那些曾讓他游刃有余、掌控自如的“日?!?,此刻想起來竟覺得無比乏味,甚至……有些厭煩。
厭煩?
這個詞讓江程野自己都感到一絲意外。他習(xí)慣于掌控,習(xí)慣于成為焦點,習(xí)慣于一切按他的意志運轉(zhuǎn)。可今天,有什么東西失控了。那個叫周蔚瀾的影子,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頑固地不肯平息。
那個在物理課上被他全方位碾壓后,卻只是沉默、僵硬、然后近乎倉皇逃離的背影。
那雙在講臺下死死盯著題目、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的手。
還有更早之前,暴雨路燈下,那抹冰冷決絕的、幾乎要吞噬一切的寒芒,以及手腕上傳來的、脆弱得驚人的顫抖……
混亂的畫面碎片在他腦海中交織沖撞。他試圖用慣常的邏輯去解析——挫???自卑?還是更深沉的絕望?可那雙平靜得如同結(jié)冰湖面的琥珀色眼睛,卻像一道無法解開的謎題,阻斷了所有清晰的思路。他看不透那平靜之下到底是什么。這份“看不透”,像一根細小的魚刺,卡在他向來順暢無阻的思維里,帶來一種陌生的、持續(xù)不斷的焦躁感。
他煩躁地將手機扔到一旁,昂貴的機身撞擊在柔軟的皮墊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身體向后重重靠進沙發(fā)深處,皮革包裹著他,卻無法提供一絲慰藉。
接近?
這個念頭突兀地跳了出來,帶著點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謬的意味。他江程野,什么時候需要“接近”別人?從來都是別人費盡心機地想要靠近他。
可……怎么接近?
送東西?那些限量版的球鞋、最新款的電子產(chǎn)品?周蔚瀾那個舊書包和明顯不合身的校服……這些東西,他大概連看都不會看一眼。像對待其他“朋友”那樣,帶他去那些紙醉金迷的場合?想象一下那個清冷的身影置身于震耳欲聾的音樂和迷幻燈光下的樣子……江程野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那畫面簡直違和得刺眼。
或者……學(xué)習(xí)?
這個想法讓他自己都覺得有點可笑。物理課上的碾壓還歷歷在目。他需要去“幫”一個在解題上被他輕松擊敗的人嗎?這簡直是施舍??伞绻绻皇鞘┥崮兀咳绻皇恰懻??或者……
江程野猛地坐直了身體,被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驚了一下。他什么時候在意過別人的學(xué)習(xí)?他習(xí)慣了獨來獨往,習(xí)慣了在智力上的絕對碾壓。主動去和誰討論題目?這簡直破天荒。
然而,這個荒謬的念頭一旦產(chǎn)生,卻如同藤蔓般悄然纏繞上來。他想起周蔚瀾在解題時那種異常專注、近乎刻板的神情,那種被自己目光打斷后瞬間的僵硬和憤怒,還有演草紙上那片混亂的空白……那里面,除了挫敗,是否也藏著一種……他未曾理解的不甘和執(zhí)著?
一絲極其微弱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名為“興趣”的火苗,在焦躁的灰燼中悄然點燃。也許……答案就在那些題目里?就在那些讓他感到痛苦和挫敗的物理公式里?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車流如同金色的光帶穿梭不息。他凝視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眼神深處掠過一絲復(fù)雜難辨的光芒。明天的物理課……會講什么內(nèi)容?也許……他可以“順便”看看周蔚瀾的解題思路?或者,“無意間”拋出一個問題?
城市的另一端,黑暗如同濃稠的墨汁,將小小的房間徹底浸透。只有窗外遠處高樓的一點微光,吝嗇地透進來,勉強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周蔚瀾蜷縮在冰冷的被子里,身體疲憊得像散了架,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殘留著白日里被巨大壓力碾過的酸痛。意識沉沉浮浮,艱難地滑向睡眠的淺灘。
然而,疲憊的軀殼并未換來安寧的港灣。意識剛剛模糊,那些白日里被強行壓抑的聲音和畫面,便如同掙脫了牢籠的惡鬼,猙獰地撲入他的夢境。
“周蔚瀾!看看你哥!”
母親周敏尖利刻薄的聲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耳膜。夢里,她沒有具體的形象,只有一張巨大的、扭曲的嘴,在無盡的黑暗中一張一合,噴吐著冰冷的毒液。
“年級第二!又是第二!你有什么用?!”
“我們周家怎么生出你這么個廢物!”
每一個字都帶著倒刺,反復(fù)撕扯著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jīng)。巨大的玻璃展示柜在黑暗中浮現(xiàn),里面周沐陽的獎杯和證書散發(fā)著刺目的金光,像一座無法逾越的豐碑,狠狠砸在他的胸口,壓得他無法呼吸!
他想逃,雙腿卻像灌了鉛,沉重得無法挪動分毫。冰冷的絕望感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從四面八方?jīng)坝慷鴣?,淹沒他的口鼻,凍結(jié)他的血液。
畫面陡然切換。
物理課上,巨大的智能黑板閃爍著刺眼的光芒。那道復(fù)雜的電磁感應(yīng)題如同惡魔的符咒,圖形扭曲旋轉(zhuǎn)。江程野站在講臺上,身形高大,籠罩在圣潔般的光暈里,聲音清晰而冰冷,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他的心上。臺下,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他,充滿了嘲笑和鄙夷。他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面前的演草紙一片空白!巨大的羞恥感如同火焰般灼燒著他的臉頰!
“沒用的東西!”母親的聲音和臺下虛幻的嘲笑聲混合在一起,形成尖銳刺耳的噪音漩渦,要將他徹底撕碎!
“呃……”一聲壓抑痛苦的呻吟從周蔚瀾干裂的唇間溢出。他在冰冷的被褥里猛地抽搐了一下,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冷汗。身體下意識地蜷縮得更緊,像一只尋求最后庇護的幼獸。即使在夢里,那沉重的枷鎖也未曾松開分毫。
窗外的城市微光,在他緊閉的眼瞼上投下模糊晃動的光影。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如同風(fēng)中殘燭。緊蹙的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無法舒展,仿佛承載著千斤重擔(dān)。那蒼白的面容在微弱的光線下,脆弱得如同易碎的薄瓷,只有眼角殘留的一點未干的濕痕,無聲地訴說著夢境深處的驚濤駭浪。
長夜寂靜。身體的疲憊終于壓倒了精神的驚悸,將他更深地拖入無意識的深淵。只是那緊抿的唇線,和即使在睡夢中也微微顫抖的肩膀,預(yù)示著這短暫的“休息”,不過是風(fēng)暴來臨前虛假的平靜。
翌日清晨,欞雲(yún)國際中學(xué)高二(3)班的教室,被透過巨大落地窗的朝陽鍍上了一層淺金色??諝庵羞€殘留著保潔噴灑的雪松香氛氣息。
江程野踏入教室時,周蔚瀾已經(jīng)坐在了他的位置上。晨光勾勒出他清瘦的側(cè)影,他正微微低著頭,專注地看著攤開在桌面上的物理筆記本。陽光落在他濃密的睫毛上,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襯得那本就沒什么血色的皮膚更加蒼白透明。他握著筆的手指纖細而穩(wěn)定,正一絲不茍地在筆記本上記錄著什么,神情專注得仿佛周圍的一切喧囂都不存在。
江程野的腳步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動作自然地拉開椅子坐下。昂貴的皮革書包被隨意地放在腳邊。他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周蔚瀾的桌面,落在那本攤開的物理筆記本上。
字跡清秀工整,條理清晰。記錄的是昨天那道讓他吃盡苦頭的電磁感應(yīng)綜合題。此刻,周蔚瀾正專注地在筆記的空白處,用紅筆認真地標注著幾個疑問點,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
江程野的視線在那個專注的側(cè)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也拿出了自己的教材。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翻開期刊或處理學(xué)生會事務(wù),而是翻到了昨天那道題的頁面。修長的手指在光滑的銅版紙上輕輕點了點那道復(fù)雜的圖形。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聲的張力。陽光明媚,教室里漸漸坐滿了學(xué)生,低語聲和翻書聲交織。然而,在這靠窗的角落里,卻仿佛形成了一個奇異的、沉默的氣場。
一個在專注地梳理昨日的傷痕與困惑,筆尖下是與自我較量的痕跡。
另一個,目光看似落在書上,心思卻如同盤旋的鷹隼,悄然落在了旁邊那本攤開的、帶著紅筆標注的筆記本上,以及筆記本主人那蒼白而專注的側(cè)臉。
誰也沒有說話。但無形的線,已在沉默中悄然繃緊。昨日的交鋒,余波未平。而新的暗流,已然在平靜的表象下,無聲涌動。物理書上那道復(fù)雜的圖形,像一張無聲的戰(zhàn)書,靜靜地躺在兩人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