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公豹不在這里。”
哪吒斜靠在榻上支著一條腿,拿起輿圖劃去“茶館”兩字,整張輿圖布滿大大小小的紅叉。他從錦囊里拿出羅盤,指針漫無目的地旋轉(zhuǎn)著。
“我問過師父羅盤被施了什么仙法,他說血脈相連之人將心頭血沾上施了咒的指針,在指針背面刻上生辰八字,用追蹤目標的發(fā)絲纏繞,就可以萬里辨蹤跡。這個法術(shù)很難失靈,即便目標身死也能追蹤,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除非施咒的至親逝世?!?/p>
敖丙覺得心臟被揪起不可遏制地發(fā)慌,脫去外袍的動作也停頓下來,他瞇起眼睛,輕如蚊蚋地呢喃,“是我害了……”
那天確是哪吒的身體與申正道對陣,但卻是他的意識將申正道逼得退無可退。
那天之后他就很少做夢了,每每夢境將要拉他沉睡他就掙扎著逃脫,他害怕夢里會有申正道斷下的手臂、破碎的萬鱗甲,或是族人失望的嘆息。
“不是你的錯。”哪吒的話擲地有聲。
房間里一時安靜得落針可聞,敖丙回頭看他,黑發(fā)少年的臉隱沒在微微透光的宣紙后。
他勾勾唇角,放下外袍向床榻走去。
“既然指針已經(jīng)失效,我們只能先去找敖閏?!?/p>
敖丙拍開哪吒橫在床上的腿,攏了攏被子在他身邊坐下。
“找她干嘛,你小姑把整個陳塘關(guān)都屠了你還想救她?”
“我們跟著羅盤走遍南北苦尋十年,人間沒有師父的蹤跡,那他絕非負傷隱居或是已經(jīng)客死他鄉(xiāng),只有可能已經(jīng)被擒,關(guān)在天界或是昆侖,這兩個地方從前太乙?guī)煵梢詭覀內(nèi)ィ缃駧煵呀?jīng)被屏蔽在外十年,昆侖和天界似乎憑空消失,只有裂空爪能帶我們?nèi)ミ@兩個地方。要找她,我們得回龍宮問問我父王?!?/p>
(龍宮新址)
“嗯……我兒回來了?!卑焦庠谝恢昃薮蟮陌咨?暇従徧ы?/p>
巡海夜叉果然來報,“大王,三太子回來了,還有哪吒也來了?!?/p>
“知道了?!?/p>
這十年敖丙并不時?;貋?,回來也總避開群妖,一個人靜靜待著。某年他在銀鯧魚產(chǎn)卵的時節(jié)回到龍宮,卻只簡單見了父親,就回到寢宮閉門謝客。
漏夜,敖光翻了東宮的圍墻想看看兒子,翻進里院卻見敖丙穿著單衣坐在門檻上,抬頭望著什么。他順著敖丙的視線抬頭看,沒有魚群,沒有航船,湛藍色海水在龍宮燈火的渲染中安靜地流動,沒什么可看的。他靠著敖丙坐下,看見兒子蒼藍的眼睛里好像蓄滿了淚水,一眨眼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父王,我愧對龍族?!?/p>
“小時候我最喜歡海底空曠幽深的夜空,我覺得這是我的家??墒俏铱催^了人間滿天星辰的夜空,覺得海底的夜晚好陌生。小時候我的龍角每長長一點,師父就抓我去把它煉化回去,我總是羨慕哥哥們漂亮的龍角,可現(xiàn)在我的角也長大了,在人間卻要戴上寬大的紗笠遮掩。父王,我覺得我是個異類?!?/p>
敖光不知道怎么安慰這個最小的兒子,只能攬過他的肩膀輕拍?;蛟S是夜晚總叫人憂傷,他看著頭頂無比熟悉的大海,也看到了從未發(fā)覺的蒼涼。
“我兒,留在家里吧。”
第二天敖光在東宮醒來,懷里的兒子已經(jīng)離開,敖丙留下了一封信壓在龍形鎮(zhèn)紙下,上面是寥寥數(shù)語。
“兒自知愧對父王,于龍族深恩盡負,縱前路渺渺,也要給大家一個交代。”
“這就是你爹找的新地方?這么小的海灣,水也好淺。”
“父王是無奈之舉,南北西三片海域都已經(jīng)歸順闡教,龍宮舊址附近又不安全,這里是唯一的選擇?!卑奖f著彈了彈哪吒頭上的氣泡,“你老實點,在水里你打不過我父王,我也不會幫你?!?/p>
遠遠就見敖光帶著夜叉向這邊游來,敖光依舊穿著大戰(zhàn)時的銀色鎧甲,銀發(fā)被用靈力柔和地規(guī)束在身后,鬢角分出的兩條長須隨著水流貼在前胸,勾勒出健碩的身形。
“你爹沒有衣服換嗎?他是不是不洗澡?”哪吒貼在敖丙耳邊擠眉弄眼。
還不及敖丙打斷,頭頂就傳來龍王低沉的聲音。
“放肆?!?/p>
即便哪吒已是成人體型,千年修行的龍王依舊比他高大太多。他有些尷尬地仰頭,就見敖光側(cè)身站著,似乎不愿意正眼看他,那只斜睨的杏眼被擠壓在深邃的眼窩里,眸光晦暗不明。
“父王?!卑奖ЧЬ淳葱辛藗€禮,順手按著哪吒的肩膀也福了福身。
“放他們進來?!?/p>
龍王游得飛快,一瞬就將他們甩在身后,敖丙轉(zhuǎn)身想要跟上卻被哪吒拽住。
“我游不快,你等等我?!?/p>
敖丙便慢悠悠游在他身旁,“父王在水里可以耳聽八方,你說話小心?!?/p>
(番外)
啟程去龍宮前哪吒非要拽著敖丙去西市逛廟會,說要帶點年貨給敖光拜年。
小鎮(zhèn)沒有宵禁,年初一的夜晚鎮(zhèn)上所有的百姓都聚在西市,看燈或是采買年貨。新年的爆竹遍街都是,行人捂著耳朵匆匆跑開,臉上是落不下的喜色。哪吒說新年戴白色紗笠不吉利,托掌柜專門去裁縫鋪做了一頂新的,水粉色的輕紗從帽檐垂垂掛落,襯得敖丙臉色紅撲撲的新鮮可愛。
敖丙第一次逛人間的廟會,對各式樣的小攤都新奇不已,哪吒走著走著就發(fā)現(xiàn)身邊的小龍不見蹤影,回頭看見他盯著糖人或是風車這樣的小玩意不肯挪步子。哪吒不是精打細算的人,見他喜歡就會擇各樣的都買一只,也不還價,包了就走,沿街的商販沒見過這樣的,殷勤過分地行個滑稽的大禮,連聲稱道公子大氣。
“嘿嘿他們說小爺我大氣?!蹦倪副е直鄞髶u大擺地走,嘚瑟地撞撞敖丙的肩。
敖丙知道他這不收斂的性格,就想逗逗他,“你悠著點花吧,不然又得回去向李總兵討盤纏?!蹦倪嘎犃诉@話一下子就變得蔫頭耷腦的,走路都規(guī)矩不少。敖丙當然是故意的,上回哪吒回李府就遭了李總兵一頓數(shù)落,這才過去一個多月,哪吒這半年的盤纏就快花去一半。
又走了沒幾步,石子路旁的溝渠匯入一條開闊的水道,河面行船熙攘都打著亮堂的黃色燈籠,兩岸栽滿紅白梅花,在河上和兩岸燈火的映照下愈發(fā)嬌艷欲滴。他們走的這條巷子盡頭是一家尤為顯眼的大鋪子,門楣上少說掛了六七十只大小各異的燈籠,花鳥魚龍各色走獸齊齊映著里頭閃動的燭火,在黑夜里尤其招人。敖丙一下子被勾去了魂,從圍在門前的人群中擠進去,哪吒再回頭找他時,就只看見他的衣擺消失在人群里。
哪吒一下子著急起來,這么多人,他擔心敖丙的紗笠被人群擠掉,已經(jīng)不可遏制地聯(lián)想到他龍族的身份被發(fā)現(xiàn)后的種種危險。所以當他在人群里終于找到敖丙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喚出混天綾,一頭將敖丙的右手纏住,另一頭纏在自己的左手上。敖丙結(jié)完賬提著兩盞燈籠轉(zhuǎn)過身,就看到一根粗長的紅色緞帶將自己和哪吒的手腕牢牢連住,無人看見的粉色紗笠下,敖丙騰地紅了臉。
“太顯眼了,怪怪的,”敖丙湊在哪吒耳邊輕輕地說,“我不會亂跑了。”
他看見哪吒的耳尖紅紅的,手腕上三指寬的紅綾縮成一條細軟如發(fā)絲的紅色絲線。敖丙把手上的龍燈遞給他,自己留了一盞蓮花燈,“吶,送你的。”
河道上的燈火一直閃爍到拂曉,哪吒喝醉了酒,盯著熏魚攤的一掛帶魚非說像敖光,要買來送給他,敖丙拗不過,只好一只手架著他一只手拎著熏魚踉踉蹌蹌回了客棧。
哪吒沾到枕頭就呼呼大睡,敖丙盯著手腕上恢復原形的混天綾發(fā)愁。
“這樣洗漱、解手怎么辦!”他狠狠捏了捏哪吒的臉,捏完仍覺不解恨,在他敞開的胸脯上捶了兩拳。
睡夢里的哪吒悶哼兩聲,嘴角卻微不可察地勾起,仿佛在夢里吃到了最甜蜜的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