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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的第三十七天,張函瑞的校服又一次泡在了臟水里。
瓷磚縫里滲出的霉斑像無數(shù)只灰綠色的手,攀爬上他的后頸。偌大沒有監(jiān)控的廁所永遠泛著鐵銹味,此刻第三隔間的門板被踹得哐當作響,張函瑞蜷縮在便池旁,膝蓋硌著棱角分明的瓷磚,聽著外頭的人把可樂罐捏得變形的聲音。
"廢物,撿起來。"
易拉罐在地上滾出暗啞的弧線,褐色液體混著煙頭在他腳邊聚成小灘。張函瑞盯著自己在積水中的倒影,那個男孩頭發(fā)貼在額角,左眼下方凝著干涸的血痂,是昨天早讀課,那些人用圓規(guī)尖戳的。他動了動手指,倒影碎成無數(shù)片,每一片里都有張扭曲的臉在笑。
“聾了?”
冰冷的水流突然從頭頂澆下來,是那些人把整瓶礦泉水倒在他頭上。旁邊看戲的人發(fā)出含糊的笑聲,張函瑞閉上眼睛,任由水順著睫毛滴進衣領(lǐng),浸透貼在后背的那張紙,不知誰用黑筆在他午休時寫的"殺人犯之子",此刻墨水暈開,在棉質(zhì)布料上洇成詭異的藍色胎記。
他數(shù)不清這是第幾次霸凌,霸凌像是莫比烏斯環(huán),只有零次和無限循環(huán)。他們熱衷于在他課本里夾死老鼠,把他的作業(yè)本丟進男廁水箱,甚至在升旗儀式時把他的鞋帶全部系在一起——那天他當著全校的面摔在升旗臺下,聽見臺下此起彼伏的笑聲,像無數(shù)氣泡從深海升起,咕嘟咕嘟,要把他拖進更深的黑暗。
“聽說你媽是因為你而跳樓的?”
那些人突然揪住他的頭發(fā),把他的臉按在潮濕的瓷磚上。張函瑞聞到對方校服上的煙味,混著劣質(zhì)發(fā)膠的氣味,胃里一陣翻涌。
那些人還想繼續(xù)做更過分的事,上課鈴突然撕裂空氣,他們罵了幾句臟話,踹了踹張函瑞的書包,說了一句“廢物”后便離開了。腳步聲漸遠,張函瑞癱坐在地上,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在空蕩蕩的廁所里回響,他摸出校服口袋里的抗抑郁藥,他在上個星期剛被測出的中度抑郁癥。鋁箔包裝在指腹下發(fā)出細碎的響,像某種昆蟲的振翅,上周他試著把整板藥吞下去,卻在醫(yī)務(wù)室醒來,班主任李老師說“不要給班級填麻煩”,所以,他生病叫作麻煩。
那天下午,他第一次逃了數(shù)學課。他坐在操場角落的單杠下,展開一塊手帕,上面繡著細小的蕨類植物,邊緣有些脫線。薄荷綠在灰藍色的天空下格外刺眼,像早春破冰而出的草芽。他把臉埋進布料里,聞到淡淡的藍月亮洗衣液清香,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煙草味。
是印象里為數(shù)不多的媽媽的味道。
媽媽,你的兒子是個廢物。
傍晚的雨比往常更早落下,張函瑞躲在教學樓后巷,看著雨水在地面匯集成河,遠處傳來霸凌他的那些人的口哨聲,他攥緊書包帶,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張函瑞喉間像是塞著團浸水的棉花,喉結(jié)滾動著發(fā)不出半絲聲響。球鞋碾過碎石的聲響由遠及近,他后背死死抵著生銹的消防栓,指節(jié)摳進墻皮剝落的縫隙,咸腥的鐵銹味混著冷汗?jié)B進掌心,那些校服上沾著煙味的影子越縮越小,在地面織成密不透風的網(wǎng)。
最后一記膝蓋撞上肋骨時,他聽見自己胸腔里發(fā)出破碎的悶響,像被踩扁的可樂罐。雨水順著睫毛砸進眼里,混著鼻血在舌尖綻開鐵銹味,他蜷成蝦米狀躺在垃圾堆旁的水洼里,任由混著泥點的雨水灌進衣領(lǐng),沖刷著嘴角新裂的傷口,遠處的霓虹燈光在雨幕里暈成模糊的色塊,他望著灰紫色的天空,張函瑞像是一條被扔上岸的魚,尾鰭還在徒勞地拍打著積水,而每一口灌進肺里的雨水,都在把他往更深的海底拽。
雨聲突然變大了。張函瑞的眼前被雨水糊住,忽然想起母親跳樓那天的雨,也是這樣鋪天蓋地,把世界泡得腫脹發(fā)白。
張函瑞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力氣,用盡力氣在地面上摸索到那些人留下來的刀,觸碰到冰冷刺痛的刀刃,就算手指被劃出鮮血,那又如何。
巷口的路燈忽然亮起,張函瑞看著刀刃在微光中閃過冷冽的光,手指流出的血液被雨水沖刷,留下一片血海。
雨還在下,但張函瑞忽然覺得胸口沒那么悶了。他狠狠抓住手中的刀,那夜的雨和今日的雨重疊,張函瑞憑借著意志搖搖晃晃站了起來,他摸出褲兜里的抗抑郁藥,扔進旁邊的垃圾桶,聽著鋁箔包裝在雨中發(fā)出沉悶的響,遠處傳來晚自習的預備鈴,張函瑞理了理歪掉的衣領(lǐng),指尖蹭過他鎖骨處的舊疤。
張函瑞早就溺死在了那夜雨,他呼吸每一幀都是貪婪。
魚啊,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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