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市井長巷,聚攏起來是煙火,攤開來是人間——
剎那間,酈家門口僅余楊羨與六名家丁。楊羨的余光瞥見少女被輕輕扶入房間,一抹懊惱悄然爬上心頭,他不由得緩緩低下了頭,仿佛這樣就能遮掩住內(nèi)心的失落與自責。
夜色漸深,院內(nèi)燈火通明,卻彌漫著一種緊繃的寂靜。楊羨獨自站在院中,身影被搖曳的燈火拉長,顯得有些孤寂。千勝請來的大夫已經(jīng)為錦宸診過脈,開了藥方,此刻瓊奴正守著爐火煎藥,苦澀的藥味在空氣中彌漫。
家丁們面面相覷,不知衙內(nèi)下一步意欲何為。楊羨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錦宸房間的窗戶,那里透出溫暖的燭光,映著一個模糊而虛弱的身影輪廓。
酈娘子(強壓著怒氣,語氣生硬)楊衙內(nèi),大夫也請了,藥也煎上了,您的大珠也‘找’著了。您這尊大佛,還要杵在我這小店多久?莫不是要等我女兒病好了,再‘丟’一次珠子?
楊羨被酈娘子的話刺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難堪。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終究沒有反駁。他深知自己今日所為實在荒唐,借口尋珠,實為尋人,還驚擾了病中的她。
楊羨(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懊悔)……酈媽媽息怒。今日……是我唐突了。錦囊之事,就此作罷。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窗。
楊羨她……好些了嗎?
酈娘子(冷哼一聲)托衙內(nèi)的‘福’,燒還沒退利索!您請回吧,我們小門小戶,經(jīng)不起衙內(nèi)這般‘關(guān)照’!
楊羨抿緊了唇,知道再待下去只會徒增嫌惡。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扇窗,仿佛要將那燭光下的剪影刻在心里。
楊羨千勝。
萬能千勝:郎君。
楊羨回府。
他轉(zhuǎn)身,帶著家丁,身影很快消失在四福齋門外的夜色里。院中眾人這才松了口氣,但心頭依然沉甸甸的,楊家的權(quán)勢像一片陰云籠罩下來。
接下來的幾日,四福齋的生意不可避免地受了些影響,一些熟客似乎聽聞了什么風聲,變得謹慎觀望。錦宸在精心照料下,高熱漸退,但身體依舊虛弱。她靠在床頭,聽著康寧低聲講述那晚楊羨離開后的情形以及街面上的流言,眉頭微蹙。
酈康寧(坐在床邊,遞過藥碗)……那楊衙內(nèi)倒是沒再來尋釁,可外頭傳得不好聽。有說他紈绔子弟欺壓良民的,也有說……說我們四福齋得罪了貴人,怕是要開不下去了。娘愁得飯都吃不下。
酈錦宸(接過藥碗,小口啜飲,眼神沉靜)清者自清。我們行得正坐得直,怕什么流言?他若真敢仗勢欺人,我……咳咳……自有辦法。
酈康寧(忙替她順氣)你呀,病還沒好全,就別動氣想那些了。先把身子養(yǎng)好要緊。大姐說了,天塌下來有我們頂著。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幾天后的一個深夜,四福齋早已打烊,萬籟俱寂。錦宸因白日睡多了,此刻反而有些清醒,靠在床頭就著燭光翻看樂善新買的話本。窗欞上忽然傳來極輕微的“篤篤”兩聲。
錦宸警覺地放下書,側(cè)耳傾聽。
又是“篤篤”兩下,很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
她心中疑惑,披衣下床,輕輕走到窗邊,沒有立刻開窗,低聲問道:
酈錦宸誰?
窗外沉默了片刻,一個刻意壓低的、帶著一絲猶豫的熟悉男聲響起:
楊羨……是我。
錦宸心頭一跳,是楊羨!他深夜來此做什么?她下意識地后退半步,手按在窗栓上,沒有打開。
酈錦宸楊衙內(nèi)?深夜造訪,所為何事?若是為尋珠問罪,請明日再來。
窗外又沉默了一下,聲音里透著一絲急切和……懇求?
楊羨不是珠子!我……我只想跟你說幾句話。就幾句。說完就走。
錦宸蹙眉,透過窗紙的縫隙,隱約能看到一個頎長的身影立在月下。
酈錦宸衙內(nèi),于禮不合。請回吧。
楊羨(聲音更低,帶著一種壓抑的急切)我知道于禮不合!可有些話,白天……當著那么多人,我說不出口!錦宸,我……我不是存心要害你生病!那日……那日我……(他似乎難以啟齒,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異常認真)我看到你了!在潘樓門口,你和你家丫鬟說話,你說……‘誰讓他欺負我二姐姐,不知道我護短嘛’……我聽見了!
窗內(nèi)的錦宸驀然睜大了眼睛。原來是他!那個紅衣少年!那個在潘樓與自己有過短暫對視、后來又在橋上被自己設(shè)計的人!
楊羨(聲音帶著一種深深的渴望和迷茫)我……我從小到大,從未有人那樣護過我。我爹只會罵我廢物,我娘只在意我的前程能不能給她長臉,他們都說我紈绔,說我不堪造就,可沒人問過我為什么!我……我只是……只是想知道,被人那樣毫無保留地護著,是什么感覺?
他的聲音微微發(fā)顫,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楊羨那日在橋上,你讓人扒光我的衣服,我很生氣,覺得丟盡了臉??僧斘铱吹侥悴≈€強撐著出來,說‘保護家人也從來沒有錯’……我……我竟有點羨慕你二姐,羨慕你的家人。錦宸,我找珠子是假,我只是……只是想再見見你。我想問問你……(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卻又帶著孤注一擲的勇氣)我……我能成為你在乎的人嗎?你……也會那樣護著我嗎?
錦宸靠在窗邊的墻壁上,心跳如鼓。窗外少年剖白心跡的話語,像一顆石子投入她原本平靜的心湖,激起了巨大的漣漪。她萬萬沒想到,那個看起來囂張跋扈的楊衙內(nèi),內(nèi)心深處竟藏著如此深重的孤獨和渴望。他的坦誠,他的脆弱,與他平日表現(xiàn)出的紈绔形象判若兩人。
她想起他撿起自己發(fā)簪的情景(她后來才發(fā)現(xiàn)丟了),想起他請來的大夫,想起他臨走時望向窗戶的眼神……原來,那些看似找茬的行為背后,藏著如此笨拙而熾熱的心思。
屋內(nèi)一片寂靜,只有燭火偶爾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窗外的楊羨屏住呼吸,等待著她的回應(yīng),仿佛等待一個宣判。
錦宸的心緒紛亂如麻。同情、驚訝、一絲隱秘的悸動,以及對未來的深深顧慮交織在一起。他是權(quán)傾朝野的楊美人之弟,是行事乖張的衙內(nèi),而自己只是汴京城里一個努力謀生的小茶肆家的女兒。這鴻溝……如何逾越?他的“在乎”,又能持續(xù)多久?這份帶著強烈占有欲的“被守護”的渴望,會不會給家人帶來更大的麻煩?
她久久沒有回答。夜風吹過庭院,樹葉沙沙作響,月光清冷地灑在窗欞上,映出兩個沉默的剪影——一個在窗外緊張地等待,一個在窗內(nèi)心潮翻涌。
最終,錦宸深吸一口氣,沒有開窗,也沒有直接回答那個驚心動魄的問題,只是對著窗紙,用清晰而平靜的聲音說:
酈錦宸夜很深了,楊衙內(nèi)。你該回去了。汴京很大,日子還長。護短,護的是心之所向,是情之所鐘,而非一時沖動。你……先學會護住你自己吧。
窗外,楊羨的身影僵立了片刻。他沒有得到想要的承諾,卻也沒有被斷然拒絕。那句“護住你自己”,像是一記重錘敲在他心上。他望著那扇緊閉的窗,里面是他渴望的溫暖和勇氣,卻隔著一層他暫時無法穿透的屏障。
許久,他才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聲音里帶著難以言喻的失落,卻又有一絲奇異的觸動:
楊羨……好。我……我明白了。你……好好養(yǎng)病。
腳步聲輕輕響起,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夜色中。
錦宸靠在窗邊,望著窗紙上搖曳的樹影,心緒久久不能平靜。汴京的風,似乎從這一夜起,吹向了更不可預(yù)測的方向。而那個紅衣少年孤寂又熾熱的眼神,已深深烙進了她的心底。千勝的身影從不遠處的陰影里悄無聲息地跟上,護衛(wèi)著自家失魂落魄的郎君,消失在汴京深沉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