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相見歡》李煜
壹、半壕春水一城花
暮春三月,杭州城花已落了滿地。
酒館的生意正好,曲香和花兒未盡的余香延綿在街旁。每到無事時,滄珠就坐在路邊,哼哼歌,聽聽酒客們的閑談。
酒客里,大富大貴的沒有,街坊鄰居論的多是些茶余飯后的是非,偶爾也來些江湖客,聊幾句這門那派的舊恩怨,讓她興致缺缺。
那些故事在滄珠耳朵里聽來,就像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似的,不過愛恨二字,聽多了便索然無味。
不過滄珠倒格外喜歡那些俠客吹出來的大話。
他們夸耀著自己如何俠肝義膽,游遍大宋,一身功夫了得,可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其他的酒客總笑話說這話的醉鬼,可還是個小姑娘的滄珠聽得津津有味。
要是“江湖”真那么有意思,她早晚也要去闖闖“江湖”。
她胡思亂想,有時耽誤了時間,直到不會說話的三娘從后面拍拍她的肩膀,她才想起自己溫酒的活計。
——
滄珠每天都哼著歌,盼著那些背葫蘆的俠客來。
一是盼他們的葫蘆,因為灌滿兩壺酒,掌柜的就能賺收一串銅錢,這里面可有她的零花。二是盼他們的話,好讓她暢想一番江湖的樂趣。
今天來的這位江湖客,是位眼盲的外鄉(xiāng)人。
她著一身雪白綾羅,身上沒有背著酒葫蘆,而是挎著個書篋。她只叫滄珠溫碗酒,慢悠悠地在她的身邊坐下。
她問滄珠,剛才哼的歌是哪一首。
“大致是首雨霖鈴吧?”她仔細(xì)想了想,并不奇怪這樣的問題,畢竟來人的打扮,也像是民間采詩的閑官。
這還是第一個同她搭話的酒客。
——
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滄珠知道了她的名字。何知覓,知道的知,尋覓的覓。
滄珠并沒有告訴對方自己不識字,而是裝懂地點了點頭。
二人坐在路邊,小姑娘忽而轉(zhuǎn)頭。
“你也和他們一樣,是‘俠士’嗎?”
對方淺淺地笑笑:“你說什么樣子的人是‘俠士’?”
滄珠想了想,看了看街對面用力比劃著的說書人,又看了看桌邊開懷暢飲的俠客們,答:“就是那說書里,像曾經(jīng)的雨笠仙師一樣,行俠仗義,浪跡江湖的俠士?!?/p>
滄珠看不見她綢帶下失明的眼睛,但是能感覺到她有一瞬間的停頓。
“‘雨笠仙師?’”
她點點頭:“對,銷聲匿跡了很多年的雨笠仙師,雖然不知道是真的假的,但是聽著很厲害的那個?!?/p>
何知覓循著聲音的方向微微偏過頭。
“行俠仗義的事,我沒怎么做過?!彼f:“不過浪跡江湖,大概有吧。這樣的話,你說的那種俠士,我算半個?!?/p>
小姑娘的眼神頓時一亮:“你走過很多地方嗎?”
對方點頭。
“江湖好玩嗎?”滄珠問。
何知覓笑了。
“不算好玩吧?”
滄珠看著她。
“我也想去當(dāng)俠客,因為好玩。你不是為了行俠仗義,也不是為了玩,那是為什么要‘闖江湖’?”
她卻不說話了。半晌,她靜靜地端起碗喝了一口酒,背后墨色的發(fā)絲隨著動作,向前落在耳邊。
“曾經(jīng)我有一個朋友?!彼f:“我是來尋她回去。若是尋不到了,權(quán)當(dāng)替她來走江湖?!?/p>
滄珠有些失落地微微點點頭,反應(yīng)過來何知覓看不見,“哦”了一聲。她聽過這樣的故事,這是那種愛恨的故事。
她突然回頭,掌柜的三娘就站在不遠(yuǎn)處,看著她淡淡的目光,滄珠才驚覺自己又忘了溫酒,急匆匆地跨上了臺階。
而何知覓還坐在那里,聽著那孩子離去的腳步聲,將碗中的酒飲盡。
醇香濃郁,恰到好處。
陽光暖暖的,把這條街道的溫馨染亮了。
貳、十年舊劍長吁
江湖上一直流傳著“雨笠仙師”的名號。
我根本不知道是誰給我起了這么個外號,這玩意讓我有點沒有金剛鉆還攬了瓷器活的心虛。
我到處亂跑,不敢露面,是因為滅了我家門的那個把我落下了,想殺我滅口。
這一切都是如此簡單。
我躲著仇家,一邊躲一邊想著報仇,早不指望闖什么天殺的江湖,除了喝點酒,聽聽曲,沒做過什么大事。
直到那一夜,我逃跑的時候闖進(jìn)了別人家的家門,結(jié)果家里還真有人。當(dāng)時我頂著一張被他們?nèi)逋ň兊哪?,嚇得差點要把對面給滅口。
再定睛一看,坐在床上那小姑娘蒙著眼睛,是個瞎子。
——
她叫何知覓,是個幫人家收編詞曲的樂師。
從我倆認(rèn)識以后,我算是有了第一個熟人,我爬到人家窗前,說些有的沒的瞎話,罵鋪子里摻水的白酒,罵杭州這個潮濕的破天氣。
她只是靜靜地聽,靜靜地笑。
她說她最討厭的就是俠客,俠客和她的爹娘一樣是說走就走,不管不顧的家伙。
我想安慰她,也許她爹娘怕她跋涉江湖危險,才要遠(yuǎn)走高飛的。最后我也只是靜靜地聽。
我請她喝酒,她說她不喝。嘿,她不喝我還不稀給呢。
我們倆在雨夜時點燈讀報紙,我同她講外面亂七八糟的事。有時候我被人家追得半死不活,她就從床底下抽出來那個裝著白繃帶的箱子。
“右肩膀往下,他們是用刀砍的,我……你 ,你能行嗎?”我感覺自己的聲音越來越小了:“小何,你手上有準(zhǔn)沒有?要不我還是自己來吧,我覺得我左手也挺靈活的?!?/p>
她試探著伸手,先碰到的是頭發(fā)。她用絲帶把我的頭發(fā)攏起來,幫我包扎傷口,甚至還挺利索。
我說:“沒成想你這手上確實還挺準(zhǔn)的哈。”
她突然輕輕地碰了一下我的右半邊臉頰。
我一下沒有反應(yīng)過來。
“你有易容嗎?!彼f:“他們說你向來都易容出場?!?/p>
我隔了很久才回過神來:“沒有。”
“反正……在你這易不易容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吧。”
她笑了。我一頭霧水地問:“什么意思?”
“沒什么。我只是想,我是唯一‘見’過仙師真容的人呢。”
于是,我也笑出了聲。那盞提燈亮著,外面的雨聲還在落著。時間好像停下來了。
——
何知覓說我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來無影去無蹤的高人,神秘得很。她完全沒有意識到,她對我來說也神秘的很。
那樣做是有些無禮,但是我曾經(jīng)把她眼前的那條緞帶拿下來過,她下意識地想要后退,良久還是沒有作聲。
她的眼睛是完整的。但是沒有焦點,也沒有轉(zhuǎn)動,低垂著眼睫,掩下面前那盞燈火。
我甚至有時候得寸進(jìn)尺,從床頭直接躺在床的外側(cè)。
“外面下雨了,我沒有地方可去。”我說。
“你隨便。”她躺在另一側(cè),淡淡地回答。
長久的沉默。
“你要閉燈嗎?”我問
“都一樣的?!?/p>
我吹滅了那盞燈。
我與何知覓少有沉默的時候。
她看起來絕不像是會向往江湖的那種人。我們之間本該少有緣分,畢竟我也稱得上是半個江湖兒女,每天兩眼一睜就是些打打殺殺,我們之間的距離總歸是近不了的。
不過這個無聲的雨夜,無燈的雨夜,云遮蔽了月光。
我看不見她,她也看不見我。我們之間好像不再有距離了。
——
我到現(xiàn)在,還能夢見當(dāng)年我家被滅門的時候,院子里睜不開眼的沖天的火光。
我見過縱火的那個女人。我還記得她的臉。
我恨她,我這輩子都活在顛沛流離之中,這一切都是拜她所賜,但是我逃了太多年,我發(fā)現(xiàn)她有著我無法理解的執(zhí)著。
我的好奇甚至要大于恨了。我又想起她留給我的那個側(cè)臉。她也恨我,但她眼神里除了恨還有更加悲涼的東西。
時隔這么多年我才知道,我爹娘當(dāng)捕快的時候,曾臨地處決過一個妖修,是個汴京的歌女。她是為了給那個歌女報仇來的。
我不覺得我爹娘是什么徇私舞弊不分青紅皂白的人。
我決定去問個清楚。把我不清不楚的逃亡問個清楚。
我最后一次去找何知覓,也是一個雨夜。
我是去告別的。
我把那條紅劍穗放在她的手心,我說什么她都不回答,臨了,她開口了。
“你會活著嗎?”她的語氣還是很平靜。
“也許。”
“你不回來,我就去找你?!?/p>
我搖了搖頭。找我?
謝蘭舟流浪了這么多年,得我恩情的人找不到我,那些仰慕我的人找不到我,恨我的人,我的仇家也找不到我,他們甚至沒有見過我。
沒有人見過謝蘭舟,沒有人找到過謝蘭舟。
她又怎么能找到我呢?
叁、一曲琵琶暗許
江湖上一直流傳著“雨笠仙師”的名號。
傳聞那雨笠仙師是位謝姓的俠客,路見不平愛拔刀相助,不少人曾受她相助。她客跡天涯,從不以真面示人。有人在杭州城的雨夜,見她雨笠煙蓑,提劍漫步的背影,才得來這么個別稱。
名聲大噪的謝“仙師”,有人說是江湖義士,有人說是刻意作秀。
這個謝“仙師”是我的朋友。
說來也是巧,我與她相識那夜,月黑風(fēng)高,她被仇家殺到臉上,負(fù)傷逃竄至我窗前,既沒有雨笠也沒易容,正猶豫著要不要滅口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是個瞎子。
——
我與她徹夜攀談。
其實我曾經(jīng)最討厭的就是俠客。我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因為他們惦記著江湖。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江湖客說過話了。
從那時起我知道,大名鼎鼎的雨笠仙師,并非什么灑脫正義的大俠,甚至不喜歡江湖,浪跡天涯是為了躲仇家,不以真面示人也是為了躲仇家,成了什么仗義之士,只是因為人太愛管閑事。
從那以后,每一夜她都會出現(xiàn)在窗前。
她的真名叫做謝蘭舟。
謝蘭舟是個沒有絲毫高人形象的碎嘴子。她同我講話,講些有的沒的,告訴我西湖橋旁那條街哪家小酒館摻水,杭州城里的天晾衣服有多難干。
我彈琴,她只會唱雨霖鈴的那個調(diào)子,還跑調(diào)跑到北街。
有時候我會給她看那些把她傳得神乎其神的小話本子,她對著月光翻了幾下,告訴我點根蠟燭 。
“我這沒有蠟燭。”
“那你怎么看的書?”她驚奇道。
“我看不見書?!?/p>
她一拍腦門,表示恍然大悟,低頭繼續(xù)翻,翻到一半,欲言又止地開口:
“這個……這個東西你看過嗎?”
“我看不見東西。”她不說話了。
“你念念我聽聽?”
她啪地一下合上書:“不。不行。這東西都把我寫成惡霸了?!?/p>
我笑,她也不明所以地跟著笑,頗有掩飾尷尬的意味。
“與事實嚴(yán)重不符啊這!這黑粉吧?”她憤憤道。
——
后來她提著燈,有時候念些報紙什么的給我聽,聽我彈得多了,她唱雨霖鈴也不跑調(diào)了。
在杭州安靜的雨夜里,她把那柄劍和雨笠放在地上,和我聊閑話。
有時謝蘭舟也像初次見面那樣傷痕累累地來,并且逃跑進(jìn)我家越來越輕車熟路。
這時她不再磨叨些瑣事了,傷輕時還怨聲載道兩句,傷重了就縮在床下旁邊那一角,我只能聽到她微弱的呼吸,我把她的頭發(fā)攏起來,幫她包扎傷口。
這一切都那么安穩(wěn)。
謝蘭舟最后一次來找我,是最普通的一個雨夜。
她講她被人追殺了這么長時間,要去做什么了斷。我厭惡江湖,也不喜歡了斷這個詞。
她和我一起坐在床邊,我聽到她近乎不可聞的一聲嘆息。
“我是騙你的,何知覓?!彼f:“其實我還是挺喜歡混江湖當(dāng)俠客的,只不過不是這樣在前仇舊怨里面?!?/p>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真的去走一趟,長風(fēng)破浪,恣意瀟灑的江湖?!?/p>
她把那條劍穗解下來,放在了我的手心。
“我不會再回來了?!敝x蘭舟說:“我知道那家伙為什么非要殺我了。這事這么多年,得有個交代?!?/p>
“……你會活著嗎?”我問。
“也許?!?/p>
“你不回來,我就去找你?!蔽艺f。
“你連我長什么樣都不知道。我長什么樣,誰也不知道?!彼α?,好似是悲戚。
我感到她站起身。
“我回來。我答應(yīng)你。”
外面在下雨。
那盞提燈,她沒有帶走。我完全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對我來說,有燈和沒燈一個樣,白天和黑天也一個樣。
我知道,這句答應(yīng)是不算數(shù)的。
我與謝蘭舟,本是萍水相逢,情談不上多深,緣倒是甚淺,她走她的路,與我早無關(guān)了。
——
那一別就是好些年,雨笠仙師的故事也已經(jīng)是爛到底的往事了。故人歸期未有,我的雨夜重歸寂靜。
我想起我當(dāng)初說的那句話。我說她不回來,我就要去找她。
她說的那個恣意的江湖,似乎也不算太差。所以我走了,背著琴和那條劍穗,跨過了山水千萬重。
我還期待著和她相逢的那一天。我是沒見過她,但我記得她的聲音,記得她的呼吸。我還掛念著她蓑衣上沾著雨露微冷的氣息,站在我面前帶來的片刻清冽。
我與謝蘭舟,本是萍水相逢,不該談緣分的,她只是走了她的路,我卻想追上去了。
若是今生也再找不到她的聲音,求不來這薄緣再顯,就當(dāng)是我替她走一遭她的江湖吧。
肆、煙雨暗千家
那位姓何的客人在二樓的客棧住了兩天,恰巧三娘在理這季度的賬本,每天在后屋噼里啪啦地敲算盤,滄珠無聊,剛好可以和她多說說話了。
何知覓說,從沒聽過你們老板說話,最近酒館里很忙嗎?
滄珠搖搖頭,這才想起她是看不見三娘比劃什么的,她也從來沒有告訴過她,他們老板是個啞巴,不會說話。
滄珠從何知覓那聽來了好多的歌和故事。
直到她說她要走了。
滄珠問她,你又要去找人了?
她點點頭。
滄珠站在門檻里面扒著門框??粗堑浪貎舻陌咨珴u漸遠(yuǎn)去在落花中。
滄珠一回頭,看見三娘走出來。她還是往常那樣沉寂。她長久地凝視著那一地落花。
滄珠又哼起來那首雨霖鈴。
伍、擬把匣中長劍,換取扁舟一葉
三娘是這家酒館的老板。
她不會說話,但不是天生就不會說話,據(jù)說是生了病才成了啞子。她來的時候,傷痕累累,臉上有道疤。
她寫下來,是家里遭了土匪,活下來后才這樣的。她拿手里的存銀在巷子里自己租了一間店面,開起了酒館,釀酒的手藝不錯,街坊鄰居逐漸也認(rèn)識了這個外鄉(xiāng)人,樸實忠厚,與人為善。
滄珠原來家里的爹是個聾人,因此她會上點手語,后來爹娘因病去世,她求著到酒館里干活,給這位啞巴老板當(dāng)個翻譯,為混口飯吃。
老板答應(yīng)了。
滄珠記得她寫過她的名字,街頭的老秀才也好像說過那倆是個什么字,但是滄珠不識字,只記得她姓謝,迷糊著喊她謝三娘。
她沒有否認(rèn)也沒有糾正,滄珠就這么叫了下去,直到大家都這么叫時,謝三娘變成了她的名字。
滄珠總覺得這兩天,三娘待在賬房里的時間格外長。今年的生意格外的好,賬本子都放不下嗎?她不知道,但這樣酒館關(guān)張就會早些,下午可能還不營業(yè),她可以跑到街頭,去找老秀才玩了。
老秀才是個慈祥的老人,和前兩天來的那個姓何的客人一樣,有特別多的歌和故事。
這些天里,她跟著識了不少字。今天,滄珠在老秀才的書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詞。
她求老秀才給她讀一遍。
老秀才慢慢地讀道。
十年舊劍長吁,一曲琵琶暗許。月明江上別湓浦,愁聽蘭舟夜雨。
愁聽蘭舟夜雨。
滄珠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她一瞬間回憶起當(dāng)初三娘遞給她的那張寫著名字的紙。
“這是三娘的名字嗎?”她問。
蘭舟。
謝蘭舟。
——
那一天回到酒館時,滄珠高興地對三娘說她知道她原本的名字了,還從書里找到了她,她甚至把那首詩背了下來。
十年舊劍長吁,一曲琵琶暗許。她輕聲誦道。
月明江上別湓浦,愁聽蘭舟夜雨。
滄珠看到三娘,看到謝蘭舟笑了笑。她把燭燈吹滅,望向窗外,滄珠看不到她的表情了。
滄珠聽見雨點敲打青石板路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杭州又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