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的蟠龍柱上,凝結(jié)的晨露折射著血色朝霞。
朱殷枯槁的手指劃過鹽稅奏折的燙金封皮。
渾濁的瞳仁里蟄伏的陰鷙破繭而出。
“當(dāng)啷——”
茶盞在青磚上綻開鋒利的花,碎裂聲驚起檐下寒鴉。
裴淮序玄色蟒袍下的肌肉倏然繃緊,卻仍將江綰連護(hù)在身后——這已是半月來,第二次直面帝王的震怒。
飛濺的瓷刃割裂她的裙裾時(shí),他嗅到鐵銹味。
不是來自新裂的傷口,而是她腳踝間未愈的烙鐵傷。
“靖川王,可知俞貴妃今晨跪在朕的跟前,哭訴你縱容王妃行巫蠱之事?”朱殷明黃的廣袖掃落奏折如山崩。
露出夾頁里燒焦的布偶,那上邊用金線繡著裴淮序的生辰八字。
江綰連腕間的銀鈴在死寂中突兀作響。
她認(rèn)出布偶衣料的暗紋——正是大夫人那日袖口沾染的。
“陛下明鑒?!迸峄葱驈V袖掃過金磚,玄色朝服后襟隨跪姿掀起三寸。
暗紅鞭痕在蒼白的后頸蜿蜒如蛇信。
掌事太監(jiān)手中的拂塵驟然落地,驚得倒退兩步。
“臣妻在詔獄受刑時(shí),大夫人曾用毒蛛噬其腕脈。”他輕輕地托起江綰連傷痕累累的手,“俞貴妃豢養(yǎng)的南疆毒物,比尚宮局的繡娘更懂這些穿針引線?!?/p>
朱殷的喉頭發(fā)出渾濁的喘息。
江綰連趁機(jī)抬眸,瞥見龍椅縫隙卡著片帶血的金箔——與妝盒暗格里的材質(zhì)如出一轍。
“傳俞貴妃?!?/p>
俞貴妃十二幅翟鳥裙擺掃過蟠龍柱時(shí),金線牡丹紋在晨曦中泛起血光。
她指尖撫過鬢邊鳳釵,突然朝著御座盈盈下拜:“陛下容稟,這布偶用的雙面妝花錦,正是鄞州今歲新貢的——上個(gè)月臣妾母親壽辰,臣妾特意將整匹賜予俞府裁衣?!?/p>
她鎏金護(hù)甲挑開布偶夾層。
露出了半片燒焦的俞府對牌。
朱殷渾濁的眼珠轉(zhuǎn)動(dòng),掌事太監(jiān)立刻捧上賬簿。
泛黃的紙頁間夾著朵干枯的虞美人——正是大夫人最愛簪在鬢邊的毒花。
俞貴妃的睫毛輕顫,淚珠堪堪懸在染了胭脂的眼尾:“母親執(zhí)掌俞家中饋整整二十載,鹽船每每過河,她都要從中抽三成利。是臣妾的縱容,才導(dǎo)致了母親的殊途,還請陛下責(zé)罰?!?/p>
“那日妹妹回府……”俞貴妃哽咽著,將素絹按在唇角,“母親不過備了盞雨前龍井,怎料茶盞燙了妹妹的手……至于那蠱毒,臣妾絲毫不知情,只是苦了我的妹妹婉婉。”
江綰連鎖骨處的青蓮紋突然灼燙。
裴淮序蟒紋袖口掠過她戰(zhàn)栗的指尖,緊緊握住她,掌心的溫度卻比青蓮紋更灼人。
暗格里滑出半枚帶血的銀鎖——正是大夫人佛堂密匣的鑰匙。
“毫不知情?”裴淮序忽地輕笑。
俞貴妃喉間溢出破碎嗚咽,赤泣:“王爺這是何意?是不相信臣妾嗎?”
說罷,俞貴妃素手輕抬,蟬翼紗袖滑落至肘間。
燭火搖曳間。
數(shù)道暗紅疤痕自腕骨蜿蜒而上,竟在雪膚上拼出半朵曼陀羅花紋,與江綰連鎖骨處的青蓮紋遙相呼應(yīng)。
“母親也曾在我身上下過蠱毒。陛下可知,每逢月晦,臣妾便要承受噬心之痛。”
江綰連怔住。
“毒婦?。 敝煲笸蝗粍×铱人?,明黃帕子上的血漬與布偶傷口如出一轍,“倒是苦了愛妃了,只是這賬冊……”
俞貴妃輕聲道:“陛下可記得漠北之戰(zhàn)?母親與韃靼可汗的書信?”
朱殷若有所思。
俞貴妃指尖微顫著抬起,纖白玉指如淬毒的劍鋒直指裴淮序腰間。
“靖川王殿下此刻揣著的,不就是母親親筆所書的鹽稅分贓冊?”
江綰連分明感受到裴淮序的胸膛,驟然繃緊如拉滿的弓弦。
扳指在他掌心發(fā)出細(xì)微的碎裂聲。
他袖中確實(shí)藏著賬冊。
可那賬冊,本是他精心準(zhǔn)備的殺招——指認(rèn)俞貴妃的鐵證。
此刻經(jīng)俞貴妃顛倒黑白,化作漫天蛛絲纏住大夫人脖頸。
倒成了大夫人通敵的鐵證。
“圣上明鑒?!迸峄葱虻穆暰€似浸過寒潭,袖中卻滲出冷汗。
香爐騰起的青煙在他眉骨處投下陰影,將那雙鷹隼般的眸子,襯得愈發(fā)陰鷙。
俞貴妃忽地?fù)嵴戚p笑,銜珠步搖在鬢邊輕晃。她蔥白的指尖把玩著腰間和田玉佩,朱唇輕啟:“難怪王爺今日總護(hù)著腰間,原是本宮贈(zèng)予婉婉的玉佩?!?/p>
話音如蜜裹刀,生生將通敵鐵證化作姐妹情深的信物。
“陛下!”
香爐青煙驟散。
朱殷猛地后退,龍紋袍袖帶翻案上茶盞:“放肆!你這毒婦還敢闖進(jìn)來!”
大夫人撞開殿門時(shí)滿頭珠翠盡散,枯手攥著明黃懿旨,喉間爆出杜鵑啼血般的嘶喊:“老身以項(xiàng)上人頭,證貴妃的清白!”
瞬間,她吞下帶毒蠟丸。
蠟丸碎裂的脆響混著喉骨吞咽聲,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裴淮序的劍尖已挑開她袖中暗袋,數(shù)十封與韃靼往來的密信如雪片紛飛。
“毒婦!”朱殷赤紅雙目道,“靖川王,朕命你徹查此事,如有同黨,罪不可恕!”
當(dāng)錦衣衛(wèi)架走大夫人時(shí),俞貴妃突然貼近江綰連耳畔。
“你以為贏的是你們?妹妹可曾聽聞螳螂捕蟬?可知黃雀喙間銜著的,可是整個(gè)俞府的命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