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稠的夜幕悄然稀釋,黛藍如潑墨般暈染開來。遠處的云層率先泛起銀白,像是有人將月光揉碎在棉絮里。須臾間,銀白滲進靛青,漸漸漫成淡淡的藕荷色,天邊仿佛被點燃了一炷線香,青煙裊裊間,晨光的輪廓正緩緩浮現(xiàn)。
杜仰熙娘子熟讀經(jīng)史,過目成誦,難道對佛家經(jīng)典也有涉獵嗎?我卻是個愚鈍人,從來不解其義,敢向娘子請教,佛家說五觀若明金易化,三心未了水難消,何解?
屋內(nèi)燭火噼啪作響,將兩人的身影投在素墻上,交疊的輪廓隨著火苗搖曳,似在紙上跳一支無聲的舞。壽華與杜仰熙并肩倚在雕花長案前,案上攤開的書卷與竹簡層層疊疊,硯臺里墨汁未干,狼毫筆斜斜擱在鎮(zhèn)紙旁。茶盞早已涼透,裊裊熱氣不再升起,唯有燭淚順著鎏金燭臺蜿蜒而下,凝固成琥珀色的珠串。
壽華君七歲讀論語當知,吾日三省吾身的道理,門外人尚懂得常懷自省,須行善道。那佛門中人每吃一粒米,自然也要食時五觀,愧心長存,去貪嗔癡三心。唯有行止坐臥處處修行,方有心有明鏡照萬象,清凈世界度眾生,如此簡單的道理,官人何處不明?
兩人卻渾然不覺,時而低聲細語,時而辯論,聲音里帶著破題與探尋的執(zhí)著。窗外夜色濃稠如墨,而這方寸屋內(nèi),燭火燃盡了長夜。在搖曳的光影中,他們的身影漸漸與案上密密麻麻的字跡融為一體,仿佛將天下事都化在了這場不眠的對談里。
晨光透過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整齊的方格光影。桑延讓對著銅鏡,指尖靈巧地撫平粗布衣袖的褶皺,那布料雖洗得發(fā)白,卻被漿得筆挺。他又將褪色的青衫下擺仔細掖進布帶,理了理鬢邊垂落的碎發(fā),這才長舒一口氣,伸手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
門外的日光猛地涌進來,晃得他微微瞇眼。還未等適應光線,一道身影裹挾著晨露的氣息直沖而來。杜仰熙的錦袍下擺沾滿草屑,發(fā)冠歪斜,臉上卻洋溢著前所未有的興奮,他抓住桑延讓的雙手用力搖晃。
杜仰熙是她,是她呀!
桑延讓被晃得后退半步,抬眼看向杜仰熙熬夜通紅的眼眶,滿心疑惑。
桑延讓誰呀?
杜仰熙猛地抓住桑延讓的手腕,指尖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眼底泛起紅血絲。
杜仰熙“李伯陽指木為姓,生而知之?!本褪悄谴吾B家擺文擂時,你說出得甚妙的那道上聯(lián)。原來出題著,就是我娘子啊!
桑延讓也流露出震驚的神情,他與杜仰熙并肩坐在那張略顯破舊的榻上。
桑延讓沒想到,一場義婚,竟叫你與一位蕙質(zhì)蘭心的佳人,結(jié)成良緣。元明啊元明,你這好運氣可真叫人羨慕?。?/p>
杜仰熙往日神采飛揚的眉眼此刻低垂如霜打的秋葉,眼底盡是茫然。
杜仰熙剛?cè)⒌玫暮媚镒樱郾牨牭木鸵w了。
桑延讓眉頭微蹙,眼中滿是不解,他緩緩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杜仰熙的臉上。
杜仰熙望向桑延讓,語調(diào)平緩卻帶著幾分深意。
杜仰熙我與壽華曾秉燭夜談,談及她的學識淵博時,她卻神色黯然。原來,在為先夫守孝期滿后,她母親屢次催促再嫁,可她始終未曾應允。
他頓了頓,目光微沉,似在回憶與壽華的對話。
杜仰熙壽華坦言,自己的學問放在先夫面前,不過如螢火之光對皓月清輝。臨終之時,先夫握著她的手,只留下一句‘汝不再適,我死難瞑目’。若是僅此一句倒也罷了,偏偏他還叮囑道:若壽華再嫁,必要選一個才情、品性皆遠勝于他的丈夫。否則,縱使陰陽兩隔,他的英靈亦難免抱恨終生。
杜仰熙輕嘆一聲,語氣中透出一絲復雜的情緒。
杜仰熙壽華說,身為女子,若因戀后夫而忘卻先夫,顧私情而棄前恩,實在有失為婦之道。
桑延讓聽完杜仰熙的話,就笑了起來,粗布衣襟隨著肩膀劇烈起伏。杜仰熙被桑延讓嘲笑,隨即伸手狠狠戳了他一下。
杜仰熙你笑什么?哦,你就這么篤定,以我的才情秉性,比不上她前頭那位?
桑延讓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聲音藏著幾分打趣。
桑延讓人家在病榻之上,還想著為妻子再覓佳婿,不惜以祖?zhèn)鞯恼渲閹樗韸y。小杜探花,你有這樣的雅量嗎?
杜仰熙看著桑延讓理直氣壯的說。
杜仰熙我沒有,我心量窄小。但我容不得愛妻再歸旁人,掙也要爭出命來,陪她一世到老,絕不會中途撒手。他明面上心量寬廣,實際上卻讓大娘處處念著他,他這是安的什么心啊?
杜仰熙說著,猛地拍了一下大腿。他抬起臉來,目光如炬,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堅定。
杜仰熙他看錯了我,娘子這關我肯定能過的。
這時,桑延讓問杜仰熙。
桑延讓那你知不知道,她要考你些什么,又會什么考?
杜仰熙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桑延讓的身上。
杜仰熙你問我,我哪兒知道?
五月的汴京城已浸在蒸騰暑氣里了,潘樓大街的青石板被曬得發(fā)燙,沿街叫賣石榴花的聲音此起彼伏。竹筐里艷紅的花朵綴著晨露,襯得賣花女腕間的銀鐲叮當作響,引得閨閣小姐們紛紛駐足,指尖捻起半開的花苞,將胭脂般的色澤映在臉頰旁。
瑞草軒二樓的雕花窗欞半敞著,湘妃竹簾篩下斑駁光影,將滿室的沉香與笑語攪成溫柔的漩渦。祐歡斜倚著柜臺查賬,月白襦裙上的金線刺繡隨著動作流轉(zhuǎn)微光,周圍都是的貴婦們評點新出的護膚膏。
一位身著茜色紗衣的婦人輕搖著象牙骨扇,款款跨過門檻。她鬢邊的珍珠步搖隨著步伐輕輕碰撞,發(fā)出細碎而悅耳的聲響。婦人唇角含笑,優(yōu)雅地朝著祐歡走去。
路人甲哎喲,今日可算見著咱們六娘子了!快給我瞧瞧柜上新到的護膚膏,聽說抹了能讓皮膚比綢緞還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