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圣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聲音響起,卻難掩那劫后余生的虛弱。
這聲音在大殿中沖撞,回蕩,徒勞地試圖驅(qū)散那尚未散盡的濃郁血腥。
但血腥味早已無孔不入。
它仿佛滲入了朱紅的梁柱,融進(jìn)了冰冷的金磚。
沉淀下來,化作了更厚重、更令人窒息的威壓。
姜寧的心,卻在這一片喧囂與死寂的詭異交織中,奇異地落到了實處。
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在她心底蔓延開來。
她抬起眼,目光沒有絲毫回避,徑直迎向御座上那雙深邃幽沉的眼眸。
凌霄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帶著審視,帶著探究,如實質(zhì)般壓來。
或許,還夾雜著一絲她此刻無暇深究的復(fù)雜情緒。
但最清晰的,是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
更是一種宣告所有權(quán)的烙印。
她清楚地意識到,從他開口決定繼續(xù)大典的那一刻起,不,或許從更早之前,她的命運(yùn)絲線,就已經(jīng)被他強(qiáng)行捻起。
與這個喜怒無常的男人,與這個風(fēng)雨飄搖的王朝,死死地纏繞在了一起。
想退?
身后早已是萬丈懸崖,退無可退。
前路,縱然是刀山火海,卻也是她唯一能向上攀爬的路。
被打斷的繁復(fù)儀式,在一種令人窒息的肅穆中,重新啟動。
幸存的禮官們臉上血色未褪,他們捧著早已備好的冊文、金印、鳳冠、翟衣,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上丹陛。
他們的腳步輕得像貓,每一步都幾乎落在前一人留下的腳印里,仿佛生怕多余的動作驚擾了什么。
空氣中彌漫著恐懼,粘稠得如同無形的蛛網(wǎng),束縛著每一個人的呼吸。
宮廷雅樂再次響起。
這一次,樂師們的手指似乎也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
那本該喜慶祥和的旋律,此刻聽在每個人的耳中,都像是裹著冰碴,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陰冷肅殺。
姜寧被兩名臉色煞白的宮女?dāng)v扶著。
她如同一個精致卻毫無生氣的人偶,一絲不茍地完成著所有繁瑣的禮節(jié)。
她跪拜。
聽著禮官用一種刻意平穩(wěn),卻依舊難掩尾音顫抖的語調(diào),宣讀冊封詔書。
那些歌功頌德的華麗辭藻,此刻聽來,無比諷刺。
像是在用最華美的金線,去縫補(bǔ)一件剛剛被滾燙鮮血浸透的袍子。
每一個字,都帶著洗不凈的腥氣。
“……咨爾姜氏,毓秀鐘靈,德才兼?zhèn)?,柔嘉淑順,克令克柔……?/p>
柔嘉淑順?克令克柔?
姜寧垂著眼,唇角幾不可察地勾起一絲極淡的嘲諷。
若她真是那般純良柔順、任人擺布的女子,恐怕早已成了這宮苑深處的一抔黃土,連枯骨都剩不下。
冗長得仿佛沒有盡頭的詔書,終于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屏息中念完。
接下來,是萬眾矚目的加冕時刻。
內(nèi)侍監(jiān)總管親自捧著沉重的九龍四鳳冠,一步一頓地走了過來。
他額角滲出的冷汗,在殿內(nèi)微光下清晰可見,順著鬢角滑落。
那鳳冠極盡奢華。
金絲累就的龍鳳盤旋飛舞,栩栩如生。
其上鑲嵌的明珠、寶石在殿內(nèi)光線下熠熠生輝,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光芒。
鳳凰口銜的珍珠流蘇,隨著內(nèi)侍總管顫抖的步伐微微晃動。
這頂鳳冠,華美至極,也沉重至極,象征著無上的榮耀,也預(yù)示著無盡的束縛。
凌霄親自從鋪著明黃錦緞的托盤中,取過了鳳冠。
他的動作很穩(wěn),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絕對力量感。
當(dāng)他捧著鳳冠,一步步走向姜寧時,整個太和殿的呼吸,似乎都在這一刻停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聚焦在這對即將并立于權(quán)力之巔的帝后身上。
一個,是剛剛用雷霆鐵血手腕清洗了朝堂,周身煞氣未消的新任帝王。
一個,是出身卑微,卻即將一步登天,此刻沉靜得異乎尋常的前宮女。
姜寧依照禮節(jié),緩緩跪下。
她低下了頭,露出一截白皙而纖細(xì)的脖頸,脆弱得仿佛不堪一折。
她能清晰感覺到,那鳳冠帶來的陰影,先一步籠罩了她。
冰涼的金屬氣息,沉甸甸的預(yù)兆,撲面而來。
凌霄的動作,算不上溫柔。
甚至帶著幾分不容置疑的強(qiáng)勢與占有。
他將鳳冠端正地戴在姜寧精心梳理的發(fā)髻上。
那沉重的分量,讓她頸項控制不住地微微一緊。
他似乎調(diào)整了一下鳳冠的位置,指尖無意間擦過她發(fā)間一支毫不起眼的舊銀簪。
那一瞬,姜寧清晰地感覺到他的手指,有那么一絲極短暫、幾乎難以察覺的停頓。
她沒有抬頭去探究。
只是默默承受著這一切。
這頂鳳冠,承載的遠(yuǎn)不止黃金與珠寶的重量。
是無上的榮耀,是滔天的權(quán)柄,是風(fēng)口浪尖的危險,更是無數(shù)雙眼睛或敬畏、或嫉妒、或?qū)徱暤哪抗?,日夜不休?/p>
緊接著,是象征皇后身份的翟衣。
明黃為底,五彩絲線繡出栩栩如生的鳳凰翱翔于云紋之間,鳳尾迤邐,裙擺拖曳,華麗繁復(fù)到了極致。
當(dāng)這件同樣沉重,甚至比鳳冠更具壓迫感的禮服,披在她身上時,姜寧的身形控制不住地微微晃了一下。
但她很快站穩(wěn)了。
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從她的脊背深處猛然升起,支撐著她,讓她不至傾頹。
她緩緩站起身。
在宮女近乎僵硬的引導(dǎo)下,轉(zhuǎn)過身。
面向下方。
面向那黑壓壓跪倒一片的文武百官。
頭戴九龍四鳳冠,身披明黃翟衣。
一道陽光恰巧穿過殿頂?shù)母叽?,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身上?/p>
金光勾勒出她纖細(xì)卻異常挺拔的身影,為她周身鍍上了一層耀眼的光暈,神圣不可侵犯。
她的面容平靜無波,眼神清澈如初。
但在那眼底深處,卻沉淀下一種令人不敢直視的、屬于上位者的威儀。
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在宮廷底層苦苦掙扎求存的宮女姜寧。
她是姜氏。
是大凌王朝名正言順、母儀天下的皇后。
“臣等參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山呼海嘯般的朝拜聲再次響起,震動殿宇。
這一次,是向著她。
向著這位新鮮出爐、在濃重血色背景中登基的皇后。
聲音比剛才任何一次都要整齊,也更加……深入骨髓的敬畏。
姜寧站在凌霄身側(cè),只落后他半步的距離。
與他并肩而立,一同接受著百官的叩拜,接受這血染的榮耀。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身旁男人那道如有實質(zhì)的目光,似有若無地落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里翻涌著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
有探究,有審視,有滿意,甚至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近乎玩味的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