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晨露未晞，陸蕓靠在藤椅上，蒼白的指尖捏著一片地榆葉，對著晨光細看葉脈。藥圃里的晨霧沾濕了她鬢角的碎發(fā)，倒襯得臉上有了些血色。

“喝藥?！焙斡乐径酥胀霃脑铋g轉(zhuǎn)出，碗里褐色的藥汁晃著細碎的光。

陸蕓皺眉，卻還是接過碗一飲而盡。喉頭滾動間，忽然瞥見何永志袖口露出的紗布——那是前夜為她嘗藥燙傷的手。

老者拄著竹杖從藥庫出來，見陸蕓正試著起身，忙用杖頭輕點她肩頭：“急什么？你自己也是大夫，不知道欲速則不達？”枯瘦的手指卻已搭上她腕脈，“嗯...肝脈比前日穩(wěn)多了?！?

午后蟬鳴聲中，陸蕓第一次自己走到了院角的古井邊。井水映出她消瘦的臉，但眼中的神采已如往昔。

“看來...”她對著追來的何永志輕笑，“老天爺都急著讓我好起來，我也算是沒有辜負兩個犧牲的姐妹了?！碧岬綘奚慕忝茫懯|眼中突然暗了起來。

何永志的手輕輕落在她肩上，掌心傳來的溫度透過單薄的衣衫：“我們要活得比從前更有分量，才對得起她們的犧牲?！?

老者捧著藥簍從廊下經(jīng)過，聞言笑道：“更不枉費你這未婚夫婿連日來的悉心照料。”

“我們不是...”陸蕓耳尖瞬間染上霞色，后半句話聲音小的像蚊子，幾乎消融在風(fēng)里。

何永志詫異抬頭：“先生怎會這般想？”

“喏，”老者放下藥簍，枯指點向兩人，“你扶她時總先托住手肘三寸，她喝藥時你必先嘗溫涼?！敝裾容p敲地面，“這般情意，豈是兄妹？”見二人赧然，又捋須笑道：“不過發(fā)乎情止乎禮，想必還未過聘書吧？”

陸蕓俯身去拾藥簍，衣袖帶翻了何永志剛打上來的井水。陶罐傾倒的剎那，兩人同時伸手去扶——這本是再尋常不過的動作。往日里，她替他包扎傷口時十指交纏也不曾羞赧；闊別重逢，兩人緊緊相擁更是自然而然。

可此刻，當(dāng)指尖在水光里相觸，兩人卻像初次相識的少年人般慌忙縮手。澄澈的井水在地上蜿蜒，映出兩張赧然的面容——原是被老者點破了長久以來的心照不宣，這才驚覺，那些習(xí)以為常的親近，在旁人眼中早成了纏綿。

老者拄著竹杖踱向藥房，身后留下一串意味深長的笑。日光穿過藤架，將兩個身影鍍得金燦燦的。濺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滾動，每一滴都裹著顫動的陽光，宛如散落的琉璃珠子，藏著說不盡的情愫。

在醫(yī)館中休養(yǎng)的第十日，陸蕓系緊腰間藥囊，站在院中活動筋骨。斷裂的肋骨已生出新骨，只是動作稍大仍會隱隱作痛。

“先生，我們該走了?！彼诜瓡袼幉牡睦险吖笆中卸Y，轉(zhuǎn)頭對何永志道，“我此行來是采藥的，如今藥材盡失，需得重采?！?/p>

何永志忙按住她的藥簍：“你傷才好，采藥的事交給我。你也正好多休息幾日?！?

陸蕓抿嘴一笑：“你雖認得柴胡、黃芩這些常用藥，但...”她隨手從藥筐拈起一片葉子，“你能分清楚這是薄荷還是藿香嗎？”

何永志接過葉片細看，遲疑道：“葉脈略深...應(yīng)是薄荷？”

“錯啦?！标懯|輕笑，“這是藿香，你瞧它葉緣鋸齒更細密。”又指向另一株，“那個你以為是人參的，其實是商陸根?！?

何永志捏著葉片的手指頓了頓——這些年跟著大哥趙先顛沛流離，為謀生計確實認過些草藥。趙先總說“行走江湖，三樣本事少不了：認藥、止血、辨毒”，可大哥自己也是半路出家，那些醫(yī)術(shù)不過是翻爛了幾本殘破的《本草備要》，再靠著一次次試錯攢下的經(jīng)驗。

他至今記得，有年寒冬趙先錯把烏頭當(dāng)附子，煮湯喝下后渾身發(fā)麻，硬是扛著在雪地里狂奔兩個時辰才保住性命。這樣的野路子，如何比得過陸蕓——她可是在妙心師太門下正經(jīng)學(xué)過三年岐黃之術(shù)，又學(xué)過西洋醫(yī)術(shù)的人。

“我認得的...”何永志摩挲著葉片上細密的紋路，忽然苦笑，“大概也就夠治個頭疼腦熱。”山風(fēng)掠過藥筐，幾株形似的草藥沙沙作響，仿佛在嘲笑他方才認錯藥的窘態(tài)。

“這樣吧，”陸蕓系緊斗篷，“我教你辨認，你替我攀崖采藥?！?

此后五日，大瑤山的晨霧中常見這般景象：陸蕓坐在平坦處指點，何永志靈活地攀附在崖壁間。她教他辨別白及與黃精的根須差異，分清地榆與丹參的葉形特征。何永志學(xué)得極快，只是偶爾仍會把茜草錯認成血見愁。

采藥歸來時，他們不僅備足了金瘡藥所需的紫珠草、仙鶴草，還特意為老者采了許多治療咳喘的枇杷葉、調(diào)理氣血的當(dāng)歸。臨行前夜，兩人將晾曬妥當(dāng)?shù)乃幉姆珠T別類包好。

“這幾日光顧著采藥，還不曾去祭拜兩位姐妹，明日出發(fā)前去祭拜一下吧。” 陸蕓鄭重說道。

何永志點點頭，第二日天還未亮，二人就出發(fā)去了采藥的大瑤山上，何永志背著走累了的陸蕓，一步一步上山。二人來至墓前，拜了幾拜，流下幾行清淚，轉(zhuǎn)身下山去了。

清晨，梧州城內(nèi)醫(yī)館，老者推開門，只見屋檐下整齊碼放著十幾個藥袋，每個袋口都系著寫有藥名的布條。藥碾旁壓著一錠十兩的紋銀，下面還墊著張字條：“救命之恩，永世不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