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并沒有人追究門佑的責(zé)任,那次之后也不再有人打擾他們的生活。極夜與門佑共同切開蛋糕,簡單地慶祝這個生日,在黑暗中相互依靠。“我覺得我需要休息幾天,感覺有些累了呢?!睒O夜在門佑的懷中說。
“當(dāng)然,”門佑看著窗簾后朦朧的光,說,“在家也要保護(hù)好自己,今天下午我還得去給秋月上課?!?/p>
“最近在教些什么?”
“決斗魔法,”門佑仰起頭,看向充滿黑暗的燈泡,“那孩子對這很感興趣,和當(dāng)年的我很像?!?/p>
“你覺得……我適不適合學(xué)習(xí)那個?我指的是魔法?!睒O夜忽然問,他坐起來。
門佑在此刻更加確信,藥劑的魔咒依然停留在極夜的體內(nèi),在之后的多年間都不會退散。他抓著極夜的左爪,像過去檢測每個學(xué)生那樣感受極夜體內(nèi)的魔力流動——極其緩慢,但堅毅如月相變化不可逆轉(zhuǎn)。這是從前不曾有的,門佑十分清楚,在他與自己深度交流時他當(dāng)然能感覺到。門佑心中難免有些擔(dān)憂。一個過去二十多年都未曾接觸過魔法的人,體內(nèi)開始有魔力流淌,這導(dǎo)致的結(jié)果可能是意外、不適,甚至性格的改變。他說:
“或許可以,今晚再說?!?/p>
門佑咬了一口蛋糕,無所適從地看向掛鐘。
在下午時他仍然來到秋月的家,芥川宅邸,一點看不出來在上一天中經(jīng)歷了生離死別。與從前不同的是,這次他終于找到了去往花園的路,并在花園門口遇到了剛剛前來的秋月?!跋壬挛绾??!鼻镌滦卸Y,說。
“來吧,找個合適的地方,”門佑說,然后當(dāng)下做了決定,“我們要進(jìn)行一場決斗了?!?/p>
“這算是——期末考試嗎?”秋月跟在老師身后,問道。
“我不喜歡考試,成績從來都是源自實踐。這次若是因能力不足而受傷了,那就是不及格?!遍T佑說,然后在那片鵝卵石空地上站定,轉(zhuǎn)過身,看著學(xué)生紅寶石般的眼睛,“我教過你決斗的禮儀?!?/p>
秋月向后退了幾步,站在距門佑幾米遠(yuǎn)的位置,亮出那根赤楊木魔杖,淺淺地鞠一躬。門佑看著他,恰如百年前門佑站在快銀老師面前,想要證明自己的決心表露在外,表露在那魔杖頂端溢出的魔力中。
秋月將魔杖指向一旁的噴泉,水流便開始在空中匯集,聚合成一個車輪大小的水球,其中分出數(shù)支長槍向門佑飛來。
門佑伸手在前,看著眼前熟悉的招式略感欣慰。面前升起的火墻阻擋了水的攻擊,它們瞬間化為蒸汽。在水汽氤氳中,他穿過火焰,來到秋月身前,手中是與早晨如出一轍的長鞭。秋月?lián)]動魔杖,剩余的泉水從頭頂傾斜而下,化作水盾格擋了長鞭的突擊。他向后退一步,門佑手中奔騰的火焰更近一步。直到泉水全部蒸干,秋月被逼至花壇前。
他的魔杖直指老師的胸口,電光火石中卻不見門佑再做行動。正當(dāng)藍(lán)紫色的閃電將要迸發(fā),門佑說:
“小心腳下。”
秋月低頭,腳邊已經(jīng)布滿藤蔓,瞬間便纏住他的雙腿,向后收縮。他失去平衡,摔倒在花叢中,身上的藤蔓越纏越緊,幾近窒息。門佑走上前繳械了秋月依然緊握的魔杖,藤蔓退去,他扶起自己的學(xué)生。“第一次的話,已經(jīng)很不錯了,總結(jié)原因,下次可以做得更好。”他這樣說道曾經(jīng)快銀也說過的話,“有受傷嗎?”
“沒、沒有,”秋月說,拍了拍身上的土,聲音愈加痛苦,“以后就沒機(jī)會了。”
“什么?”門佑顯得疑惑。
“家父大人說,這會是我的最后一節(jié)魔法課,以后就不能見到您了?!鼻镌抡f著,遺憾與悲傷溢于言表。
“但,為什么?”門佑還是沒有明白。
“家父說,我已經(jīng)學(xué)得夠多了,該去鉆研其他的學(xué)問。”
門佑點點頭?!拔依斫?。”他說,然后將赤楊木魔杖還給秋月,“以后若是能用上,別忘了我教過你的魔咒就行。今天的課就上到這里,我有空再回來看你。”然后他便離開了,留下秋月坐在花叢間發(fā)呆。門佑失去了他的這份工作?! ?/p>
下一周,閑居家中的門佑從報紙上得知了極夜從政的消息。他難以理解,更愿意相信這段文字是印刷錯誤,或是巧合的重名。但彌生的姓氏讓他不得不肯定了消息的真實性。這幾日極夜很少露出笑容,更多的是沉思與煩悶,從焦糊的面包上就能看出。門佑后悔沒有早些為這些異常做出反應(yīng)與干涉,而是把它們當(dāng)作那次車禍留下的心理創(chuàng)傷,僅在深夜時的床上說些寬慰極夜的話。于是在那日中午,門佑在家中進(jìn)行了一場質(zhì)詢。
“你在公園里都講了些什么?”在極夜進(jìn)門時,他問。
“我告訴他們,我會讓景島有所改變——各個方面?!睒O夜回答,語氣顯得有些冷漠。
“你選擇這條路的話,那過去的那些研究呢?你放棄它們了?”
“只是暫時封存了,未來有機(jī)會再重啟的?!?/p>
門佑沉默,回憶著過去自己在教會工作的經(jīng)驗,自己如何反制那些主教的恐嚇、造謠、暗箱操作。但他終生沒有再提起過那些事情,此刻也不會說起,他只是告訴極夜:
“我支持你,但請保護(hù)好自己。還是不要忘了,‘保持你的信仰,從一而終?!?/p>
極夜點點頭,然后走到門佑身邊,坐在沙發(fā)上,“那現(xiàn)在可以教我一些魔咒了嗎?我覺得我有能力掌握?!遍T佑沒有拒絕,就像從前極夜的任何一次請求那樣,他答應(yīng)了。
次月門佑便發(fā)現(xiàn),極夜每日歸家的時間逐漸變晚。他一次又一次在客廳窗前借著月光遠(yuǎn)望,看向平時極夜來時的路,他又總會在另一個方向出現(xiàn),走入家門。在為門佑做完晚餐后,極夜會靜靜看著他吃完,然后一起回房休息。過去門佑會在床前為他講起自己的故事,如今極夜沒有精力再聽,只是說道:“請再等等,過段時間?!比缓蟊е蛩奈舶统脸了?。門佑常會看著極夜的黑風(fēng)衣發(fā)呆,仿佛那能讓他回到曾經(jīng)的每個美好夜晚,金色的紐扣就是那很久都沒有見到的螢火蟲。但極夜穿著它離開家后,孤獨重新浸透門佑的全身。他不再有去公園閑逛的興致。又一次面對黃昏,矗立在光中的門佑,前往了太陽落下的方向。
在一棟辦公樓的大廳里,接待人員詢問他來的目的?!罢覐浬鷺O夜先生,”他說,“我是他的朋友。”
那人搖了搖頭,門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后在一張長椅上坐下。他一生中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等待,凝視著逐漸暗下來的瓷磚地板,他多么希望能將過去等待的時光追回,能讓此刻的等待變得有意義。天黑后他在街邊來回漫步,就像之前在公園那樣。盼望著遇見螢火蟲,但更希望極夜能在某處看到他。或許是有人為極夜傳達(dá)了消息,門佑看到了從黑暗的樓梯間跑出的極夜,他一眼便看到了在窗外月光中等待的愛人?!氨?,親愛的,沒有想到你會來。我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先去辦公室休息一下吧?!睒O夜拉著門佑,門佑卻不愿讓人看見,只是跟在他身后。
四樓的辦公室中,門佑看到的是刷著黑漆的桌子、文件柜和一把皮質(zhì)扶手椅。這里只屬于極夜一人。屋里沒有開燈,只有桌上的一盞夜燈亮著,輕紗窗簾后的月光映在身后極夜?jié)M懷愛意的微笑中。他將手搭在門佑的肩上,然后把他摟入懷中?!昂鼙高@幾天一直很忙,今天你來了,我可以和你聊一聊了?!?/p>
即使反復(fù)回憶,壁爐旁的門佑對于那日的記憶仍然模糊。但可以肯定的是,極夜曾以滿懷期待的語氣向他講述著一個個光怪陸離的構(gòu)想。門佑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那日,他一生中最后一個愛人,表露出了一種近乎變態(tài)的野心與貪婪。
極夜的承諾悉數(shù)兌現(xiàn)。一塵不染的街道,環(huán)境美麗如畫的花園,街邊商鋪中經(jīng)過嚴(yán)格核定的標(biāo)價。那段時間里,門佑每次走出門去都會對此感到驕傲。但在長久沉積下的虛無與落寞中回望,他又會深感自卑。自己好像什么都沒有做,得到來自于極夜的關(guān)心卻幾乎溢滿在街頭。他常常會去那棟辦公樓等極夜回家,順便看一看新月街有什么新變化。自從第一次來這里后,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曾接待自己的工作人員,這附近的所有人都變得對他笑臉相迎,他出入極夜的辦公室自然暢通無阻。
他很少在中午來這里,但畢竟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門佑還是想來看看極夜。他敲響房門,得到允許后走入其中。
極夜見到他時一如既往地眼中放光。門佑環(huán)顧四周。這里的變化不比外界的大,只是靠墻的架子上多了一個玻璃缸,里面養(yǎng)著一條鱗片如黑曜石的蛇。門佑走上前,看著這被囚禁的生靈盤繞、蠕動、帶著好奇望向門佑?!澳阒梆B(yǎng)的那只小鼠呢?”
“喂蛇了?!睒O夜告訴他。
“你可真和這蛇一樣冷血呢,”門佑說,“別人是怎么看你的?”
“他們感恩我,也忌憚我。你知道,我做的事情讓他們很意外,那些安于現(xiàn)狀的人?!?/p>
“做得不錯?!遍T佑夸贊,腦海中浮現(xiàn)出曾經(jīng)他主持的一場會議。
這時候,未關(guān)的門后傳來跑動聲,有個穿著黑大衣的狼進(jìn)來,慌亂之中驚動了休憩的蛇?!跋壬?,有事情要向您匯報……”他說。
“先離開這兒,”極夜瞟了一眼那人,“有什么事過段時間再說?!?/p>
“是突發(fā)事件,先生?!?/p>
“出去!”極夜命令道,那神態(tài)是門佑在他身上從未見過的。
門被關(guān)上,在回音徹底消散后,門佑才說:“你該對別人溫柔些?!?/p>
“不嚴(yán)厲的話,他們就不能知道誰是統(tǒng)領(lǐng)?!?/p>
每到深夜,極夜的聲音就會在他的耳邊回響。不是思念,他就在自己的枕邊和身后。那是一種近似于夢魘的侵?jǐn)_。對于愛人的改變他自知不能坐視不管,因為來自于命運中揮之不去的陰影讓他明白,極夜最后的歸宿將會是極端黑暗的。
很快,在隔天早上,面對一夜未歸的極夜,門佑知曉了昨日的突發(fā)事件是什么。實驗室被盜,尤其是極夜曾經(jīng)工作的地方,所有門佑未帶走的資料都被翻開,散落一地。經(jīng)過祝福的藍(lán)玫瑰消失不見,絕大多數(shù)的藥劑瓶被偷走。極夜不見得有多慌張,也沒有因缺少休息而疲憊。他脫下那件黑色風(fēng)衣,上面的金色紐扣閃閃發(fā)光。
“這下有事干了?!彼f。
門佑對于權(quán)謀和算計已經(jīng)沒了興趣,但他還在乎極夜的安危。他霎時明白了那夜聽到的腳步聲的來源,“是去找你的研究成果的?”
“我想是的,現(xiàn)在但愿他能用上。”門佑沒有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只是為極夜端上了一杯安神的茶,他說:
“喝了它,然后去休息,今天別去工作了。”
“謝謝,親愛的?!睒O夜接過那個白如滿月的陶瓷杯,里面紅褐色的液體讓他想起昨天午夜。他一口氣喝完了茶水,然后走回房間,倒在了床上。門佑手里捧著留有余溫的杯子,坐在扶手椅上凝視地面。
在確定極夜已經(jīng)睡去后,門佑離開了家。他在關(guān)好門后直奔報亭,從一份報紙上他得知了自己想知道、又最意外的消息。事實上他很少看報紙,上一次不過是恰巧路過聽到了店員的叫賣。平時他會在從秋月家回來時從這里了解景島和大地各處的近況,而這次他得到的卻是自己學(xué)生的噩耗。那名芥川家的富商和自己的妻子于今早被發(fā)現(xiàn)死于家中。門佑向從前工作的地方跑去,周圍的人流逐漸密集,直到宅門口沒了人。院中盡是負(fù)責(zé)調(diào)查的警探。
他在花園的舊地方找到了秋月,他坐在一棵樹下,手里撕扯著一朵雛菊。
“秋月,”門佑上前摟住他,“秋月……你姐姐呢,光月呢?”
“上月出嫁后就沒了消息,”他回復(fù),抬手抹抹臉頰上流下的淚,“家里只剩我一個人了?!?/p>
“那景島上的其他親眷,他們呢?”
秋月?lián)u了搖頭,不存在,或是他不知道。“我是個孤兒了,先生,我會去孤兒院里住著。您來做什么?”
門佑此時也無法回答,他繼續(xù)摟著自己最后一個學(xué)生,“我來了,你就不會是孤兒。”
他將秋月帶回了家,為他泡茶,給他講故事,重啟曾經(jīng)的魔法課程。門佑在著手準(zhǔn)備收養(yǎng)秋月的同時還征求了極夜的意見。“我支持你做任何事情?!彼f,在與他們共進(jìn)午飯后又離開了家。
甚至秋月的烹飪天賦都要強(qiáng)于門佑。在中級魔咒的課程即將要結(jié)束時,秋月也開始教門佑如何使廚房在自己掌控中運作。這大部分是曾經(jīng)的傭人們傳授與他的,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去找尋新的工作,等待這個月的工錢到手補貼家用。門佑面對鍋碗瓢盆依然無能為力,就像是五音不全者面對管弦樂器。秋月于是不再為難先生,只是在做出一些小零食后和他分享。他看上去并不懷念之前的生活,門佑的舊房間不比他的臥室差,盡管窗簾不是天鵝絨、床上也沒有織錦華蓋,但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叭绻氵^去一天被十多雙眼睛盯著,從起床到重新入眠,你也會喜歡這種生活。”秋月說完的那一刻,門佑意識到自己過去的生活真是如此,只不過他愛極夜勝過愛自由。
他們誰也沒有提起秋月父母的死因,秋月本人仿佛毫不在乎,平靜得像是每月都會經(jīng)歷一次死別。但門佑知道,那位富商死于暗殺,大夫人死于她自己的心臟病。時間又過去了幾周,案件仍未告破,極夜卻告知家人他即將成為景島議會的首席執(zhí)行官。過去任職于教會的門佑不清楚政壇,但他愕然,回憶起過去教會中主教的競選還有年齡限制。極夜沒有過多解釋,只是在當(dāng)夜未歸,早上時穿著那件黑風(fēng)衣回來。
當(dāng)日中午,整個景島驟然陷入黑暗。陽光消失,雷雨聲淅瀝,街邊人群的呼號聲被隱匿于黑暗中。大水沖刷了從一位政客家門后流出的黏膩污黑的血,人們的報紙被打濕,視線模糊如同身在戰(zhàn)壕。門佑在這突如其來的黑暗中慌了神,他在尋找蠟燭時看到極夜衣服上的紐扣閃著金光,宛如夏夜的螢火蟲。但衣服的主人此時再一次出門,獨自打著傘,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
“再等等,親愛的,很快就好了。”
極夜自那天起開始很少回家,景島也不再區(qū)分白天和黑夜,這里陷入了永恒的黑暗。門佑在家中最顯眼的位置擺上自己的舊鐘,盡力使自己和秋月的作息不被打亂,仍然通過報紙和廣播了解外界信息。極夜真的成為了首席執(zhí)行官,并對景島的永夜給出了應(yīng)對措施——限制燈泡和蠟燭的銷售,各家按需分配;街邊布設(shè)由魔咒驅(qū)動的長明燈,指派專人管理;嚴(yán)格控制謠言傳播,嚴(yán)懲不貸。對于長明燈的問題,極夜曾回家請教門佑。面對長達(dá)四天沒有回家的愛人,門佑冷淡得如此陌生。
“任何學(xué)過中級魔法的人都能解答這個問題?!彼f。
“拜托了,親愛的,你知道我還沒學(xué)過有關(guān)光魔法的知識。”極夜一回家就變得不同于黑暗中。
“去問問你的秘書、顧問,或是其他執(zhí)行官。”門佑從柜子里拿出兩支蠟燭,遞給極夜一支,“拿著它,回去的時候別碰墻上?!?/p>
極夜接過那支紅蠟燭,嘆了口氣,說了句“抱歉”。
漆黑中門佑沒有看清日歷,他只知道那日報紙上沒有了新聞,只有一片空白。在秋月的提議下,險些將報紙燒著之后,他們在火光中看清了報紙上隱約顯現(xiàn)的文字。秋月慢慢讀著,然后在某一處停下。門佑在親自看后才明白,那上面滿滿寫著編者對于當(dāng)權(quán)者的控訴。芥川先生死于極夜。他那一刻突然發(fā)覺,自己的學(xué)生表露出了一種恐怖的寧靜。
極夜秉燭夜行,手上已滿是猩紅的蠟油。
門佑再一次見到東島也是在那天,按時間算應(yīng)是午后。他離開家前走入許久未進(jìn)過的廚房,拿上一把尖刀,在花園的中央推開人群,看到了行刑隊和東島。他跪在地上,雙臂反綁,武士一般的人物正擺弄著一把大刀,一旁的官員在宣讀罪狀。門佑祈禱那一篇隱身文章不是由東島寫成,但一詞一句都像是出自于他的手筆。廣播念到他的名字時,門佑告訴秋月:“保護(hù)好自己?!彪x開了家。
他上前將東島拽起來,貍花貓用虛弱的眼神看了看他。
“先生,請不要……”門佑將刀指向那名官員。
“這是執(zhí)行官的命令。”行刑隊的人告訴他,聲音在黑夜中回蕩。
“我看你們誰敢,雜碎!”門佑用刀割斷綁縛東島的繩索,然后扯著他的胳膊,二人消失于黑暗中。
極夜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改變的呢,門佑回憶這段時間中的點滴,聽見雨聲的東島將窗戶關(guān)嚴(yán)。如果是因為那場事故,封存于藥劑的魔咒令他的貪欲永無饜足,這一切的根源都是他自己。秋月在他們回來時已經(jīng)不見了,囚籠關(guān)不住候鳥,他的老師說過。
“你的學(xué)生,可能會去哪呢?”東島問他。
“他的家,孤兒院,或者碼頭?!?/p>
“……抱歉,引發(fā)這么大的事故,實在對不起你。”
門佑沉默了許久,他在繼續(xù)回憶,在這條沒有盡頭的路上極目遠(yuǎn)望,如今看到的卻只有遺憾。雷聲再次將他從迷離中喚醒,他不可能留下秋月了,他不會和殺父仇人同住一屋。如果能早點反應(yīng)過來,能否將一切挽回呢?
“我是你的朋友,”他說,“極夜以后就不是了,我建議你盡快離開景島。”
“他變了……”東島坐在椅子上,聲音有些顫抖,“你呢,不走嗎?”
“極夜還是我的朋友,我愛他?!遍T佑說,“但可能很快又會改變?!?/p>
東島裹上門佑的一件深藍(lán)色兜帽斗篷?!霸僖?,羅生門。”他說,眼神被兜帽遮掩,然后便離開了。
當(dāng)夜,正在門佑收拾行裝時,極夜回來了。他的那件黑風(fēng)衣的紐扣有些歪斜,在燭光下耀眼卻柔和。他那雙黑曜石般的雙眼此刻看著他,竟泛著淚光?!澳阍谡硎裁矗H愛的?”
“我要和你分開,搬回我的舊屋子住,我想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能付得起房租?!遍T佑說,轉(zhuǎn)過身,“你需要冷靜一段時間,為了這座島上的浮生萬千,你該迷途……知返?!?/p>
“可能我做的有些事情你不能理解,但請再等等,我很快就能構(gòu)建一個新世界。我們會是彼此的丈夫,有你一直期待的婚禮,到時候你就能安心,沒人對你另眼相看?!睒O夜走近門佑,想要拉他的手,卻被躲開,“……其實那日,是芥川家的商人謀害我,最初我就是要和他合作,但他企圖獨占我的成果?!?/p>
門佑默然,心臟略感絞痛?!胺此家幌履阕罱闪耸裁?,如果……如果你能改正,我們就還有挽回的余地?!?/p>
他轉(zhuǎn)過身繼續(xù)整理自己本就不多的物品,但當(dāng)極夜貼近自己時,他的靈魂回溯至百年前與快銀老師的第一節(jié)課。他從沒有忘記,只是在鼻腔內(nèi)充斥著化學(xué)藥劑的氣味之后才反應(yīng)過來,“無論決斗是否開始和結(jié)束,永遠(yuǎn)不要背對敵人。”極夜手中的力氣如那個難忘春夜一般無法反抗,困倦的感覺沒有因徹底慌亂而消散半點。它們蔓延至腦海中,門佑的肺開始舒展,四肢徹底無力,意識鉆入自己的神經(jīng)內(nèi)。除了感受到被擺弄、被掌控,他無力再掙扎。但是在意識的盡頭,在記憶的深處,他分明聽到了那一句句輕柔的“對不起”。
當(dāng)靈魂從睡夢中剝離出來,門佑漸漸蘇醒。和長久以來一樣,即使早晨被鬧鐘叫醒,眼前仍然一片黑暗。只是當(dāng)他側(cè)身時,黑暗中的螢火蟲的光讓他突然清醒,那里赫然是一雙噙滿淚水的雙眸。他將一切都回想起來,瞬間的悲傷溢出腦海,他開始痛哭不止。為自己過去顛沛流離的百年,為自己毀壞的生靈,為無法挽回的過去。這是自那個人死后自己又一次不能自已的哭泣。
極夜走過來,他想要再抱一抱自己的愛人,卻被躲開?!皩Σ黄?,對不起……我也不想對你這么做,但我怕你離開?!?/p>
門佑拿袖子擦干淚,極夜用手在一支蠟燭的燈芯上搓了搓,點亮了它。這時候門佑才看清,這是另一個房間。整體是藍(lán)色調(diào)的、幾乎按照他的喜好裝潢的房間。天鵝絨窗簾與床上方的織錦華蓋,他只在老國王和秋月少爺?shù)呐P室見過;墻邊的寫字臺與書柜,擺放著他一生中最有價值的財產(chǎn),現(xiàn)今已是思想的墳?zāi)梗唤z絨質(zhì)感的扶手椅,看上去很貴。門佑有些呆滯,注意到桌上擺放的藍(lán)玫瑰。
“這是我們的新家,這里是……你的房間?!睒O夜說,“以后我們就能永遠(yuǎn)在一起了?!?/p>
“不……”門佑顯得迷茫,他下床站立,雙腿卻還在顫抖,“我會離開。”
“我知道這有些難適應(yīng),但一切都會好的?!睒O夜抱住他。